陳晚
寂靜，歡喜。
2004年7月4日。
午夜時分時，在我父母家曾經溫暖的小屋裏，來來去去的醫護人員，正在搶救著生命垂危的父親。心梗第二次發作，大家都說這是凶多吉少的跡象。
我望著父親蒼白的臉，看到他急促呼吸的神態，我在心裏默默地說：爸爸，這次，您不會有事吧。
我不相信，我不甘心。父親，還是撒手悄悄地走了。
從那一天起，我與父親陰陽相隔。從那一天起，我在很長時間之內無法快樂。
轉眼間，兩年過去了。父親離開我已經快兩年了。
平時，為了照顧家庭和孩子，也為了讓自己的情緒和心態保持一種穩定狀態，我盡量不讓悲傷纏著我的心情。可是，我失去的是“從來不需要想起，永遠也不會忘記”的父親，我常常千萬次地問：“為何在我最需要你的時候，牽不到你的手？”
今年的父親節，我悄悄寫了一些文字，我想讓姐姐和哥哥帶給父親看。當時，因為我實在無法控製自己的心情，寫不下去了。父親的忌日就在眼前，我一定要和爸爸說上幾句話。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的某一天，爸爸，您還記得您讓我們看那份給您平反的文件嗎？由於家庭出身不好，我們又有海外關係，在“文革”期間，您過得很壓抑。可惜，那時候，我還小，不懂您的苦悶和更多的心思。
我高考那年，爸爸，您特意請了幾天假，專門在家給我做可口的飯菜，讓我安心考試。記得高考那幾天我的食譜是螃蟹炒豆腐，一紅一白，看上去特別有胃口。
我上高中時，眼睛開始近視。那年夏天，您帶著我走遍了家鄉的幾家眼鏡店，為我配了一付小眼鏡。上大學時，您的單位是每月18日發工資。我的生活費，也總會在那幾天寄到。爸爸，當年這些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事，現在想起來，是多麽的溫馨。
在我出國的前一年，您的單位和北京首鋼有一個合作項目，作為工程的參與人員，您在北京工作了近半年。這期間，爸爸，您常常叫我和我的男朋友（現在的老公）到您的住處，給我們做幾個好吃的小菜。回來時，爸爸，您還給我們買了一大箱方便麵，供我們平時零用。這些點點滴滴的小事，時常會縈繞於我的心頭。
出國時，我要上繳一大筆國家培養費。爸爸，您幾乎拿出了您和母親所有的積蓄，還四處為我籌資。這件事，讓我永記心間。
我第一次回國那年，在例行公事的體檢中，醫生意外地發現，我的脾上長了一個蘋果大的囊腫（在美國，我竟一點症狀都沒有）。
手術那天，丈夫和孩子都不在我身邊，當我被推進手術室的那一瞬間，我的眼淚嘩嘩地流了下來。我擔心，要是萬一手術有個意外，我年幼的孩子該怎麽辦？這一瞬間，爸爸，好像被您注意到了。您用手輕輕地捏了一下我的腳丫。於是，我馬上安靜下來。爸爸，現在，我好像還能感受到您那雙溫暖的手。
自從母親過世以後，爸爸，您的生活過得格外的孤獨。去年回國時，曾經脾氣有些急的您，變得格外地慈祥。爸爸，由於您每天要早早休息，我也擔心您會不習慣我家小孩的吵吵嚷嚷。所以，我每天的衣食住行幾乎都在姐姐家。每次我回家，您總會在小碗裏，放上幾隻我最愛吃的西紅柿。就是這些小事，也令我懷念和感動。
爸爸，您對女兒的關愛會永存在我心裏，再多的文字也寫不完。爸爸，我們一起回到2004年7月4日那天吧。
那天上午，我在醫院門前，看到了剛剛做完理療的您。爸爸，我還沒來得及告訴您，我眼中的您真帥，真魁梧，真有氣質。
雖然已經快到吃午飯的時候了，姐夫和他的寶貝女兒妮妮，二姐和她的胖兒子三郎，加上我，還是一起回家坐了一會兒。爸爸，您的沙發上，放著剛剛買回來的營養品，您滿懷信心地對我們說：“這是趙忠祥做過廣告的產品，估計效果差不了。我先試用三個月，先完成一個療程吧。”
爸爸，我知道您雖然一直百病纏身，1996年還患過一次心梗，可是，我看得出來，您對生的渴望，是多麽的強烈。我多希望，這種藥能讓您的病情有所好轉。我萬萬沒想到，您還沒來得及吃一粒，您就走了……
那天中午，在我們離開家中時，爸爸，您為我裝上了幾盒表叔叔剛剛寄來的無錫排骨，還有一飯盒新鮮的酸菜。我也萬萬沒想到，這一別，竟是我和您在神誌清晰時的訣別。
下午，我懶洋洋地在姐姐家不知做了些什麽。五六點鍾時，我還在網上，為網友編排一個原創目錄。後來，姐姐對我說，涵涵的書包忘在偉家了，我們去把她的把書包取回來吧。
晚飯以後，我們在偉家，和溪溪和嫂子聊了半天。大約到九點時，姐姐才突然想起來，她應該去給您打針。那幾天，您一直睡眠不好，您希望肌注催眠藥劑，會幫助您好好睡一覺。就是為了我家孩子的雜事，姐姐竟然把這麽重要的事情給忘了，爸爸，我太內疚了。
而此刻的您，已經得到死神的召喚了。
我和姐姐剛回到家，哥哥就打來電話，他說，爸爸病重，讓姐姐快去看看。姐姐囑咐我，好好先在家裏看孩子，我先不用去。
就這樣，爸爸，我在您生命彌留之時，居然還在上網，還有心思在盡“斑竹”的義務。我哪裏知道，生與死，就在眼前，就在瞬間。爸爸，我真的對不起您，請您一定原諒我。
過一會兒，姐姐打來電話，讓我快去看看爸爸。放下電話，我真的傻了。我知道，如果情況不嚴重，姐姐是不會讓我去的。就這樣，我一路小跑，頂著濛濛細雨，來到了爸爸家。
在我熟悉的家中，爸爸，您坐在沙發上，姐夫高舉著輸液瓶，有兩位急救中心的人正在往瓶中加藥。我過去輕輕地摸摸您的大腿，想給您一份力量和鼓勵。爸爸您感覺到了沒有？那時候，您是否還有知覺？
在慌慌亂亂的搶救過程中，那位急救中心的白衣天使，居然說了這麽一句話：“沒救了，隻能等死了。”爸爸，我不知道您聽到這句萬分殘酷的話沒有？我含著眼淚，悄悄的請求這位醫生：“我爸爸還有知覺，請您小點聲，不要讓他聽見啊。”
後來，爸爸，您的心電圖變成了一條直線，即使姐姐醫院的院長給你做了最後的人工呼吸，也無法留下您。
爸爸，您真的就這樣走了？
我不相信，一個生命竟會消失得這樣突然。我不甘心，我的爸爸再也不會和我說話了。那幾天，我哭啊哭，我止不住的眼淚，嚇壞了我不懂事的孩子……
爸爸，在您出殯那天，程伯伯站在醫院的門前，默默地送您遠行。我和哥哥姐姐坐在靈車裏，守護著像是在熟睡中的您。爸爸，我們帶著您，繞過您和媽媽住了二十幾年的老拐角樓，讓您最後再看一眼我們一家六口人日日夜夜住過的老屋。
從此以後，我每天都在無法控製地想念您。爸爸，您能感覺得到嗎？
爸爸，我出國這麽多年，不能在您的身邊，盡一點孝心，我感覺好慚愧。本來，在涵涵出生時，您可以和媽媽一起來美國看看，也可以順便來玩玩。可是，爸爸，您總擔心我經濟上承受不了，執意要守在家裏，不肯出來看看。爸爸，就這樣，您失去了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來美國的機會。
爸爸，去年夏天，我們一家人，在朋友和表叔的陪同下，終於到了我們的祖籍無錫。
爸爸，我看到了您小時候遊過泳的小河和玩耍過的老街，我也見到了先輩留下來的老屋。古老的小橋，靜靜的流水，漂在河裏的小船……以前，我從來不知道，我的祖籍竟是個這樣優美的地方。我拿起相機，照了一張又一張。爸爸，遺憾啊，我還沒來得及讓您看看這些相片，您就走了。
去年回國時，我們一家子剛一進家門，爸爸，我就發現，您的眼圈紅了，我聽到您輕輕地說一句：“要是你媽媽還在，看到你們一家子回來，她該多高興。”
爸爸，BILL為你在北京聯係好的那家醫院醫生，還在等著您前去檢查就診。有一次，您和我聊天時還說“每位醫生，爸爸都準備好了紅包。”我希望，等到我的嗓子好起來，至少我可以說出話來了，爸爸，我就帶您去北京看病。可是，直到您去世的那一天，我還是嘶啞著嗓子。爸爸，您怎麽就不能多等我幾天啊。
天上一日，人間千年。爸爸，希望您在另外一個世界會得到安寧。您為我和哥哥姐姐操了一輩子的心，您好好休息吧。
今生多遺憾，來世再補償。
原載美國僑報06年06月14日
可憐天下父母心。做子女的總是遲遲才領悟到。有時想到自己的兩個孩子，怕到了那天他們太舍不得我們，想早早告訴他們，那天爸媽在天國很幸福的。13 歲的老大點頭表示同意。6 歲的老二，還是痛哭不已。 害得老公直罵我無聊。
不好意思，想多了。
剛還和父母打電話說等畢業了一起來坐遊輪。
喜歡你那些講述博士前途和生活的實在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