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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叔,您是否已經見到了天堂?

(2009-11-11 09:54:51) 下一個

父親一家的兄弟姐妹共五人。叔叔排行第五,當年曾經是家中的小少爺。叔叔剛出生時,祖籍江南的爺爺奶奶一家尚屬家道殷實之列。他們不僅有房有地,還有保姆雇工。難怪解放那年,爺爺奶奶被劃了“地主”的成分。

叔叔出生不久,奶奶因為患了產縟熱不幸辭世。婦去夫無家。自從奶奶去世後,爺爺的情感世界忽然變得天翻地覆。喪妻之痛讓爺爺消沉頹廢,一蹶不振。有一天,爺爺終於轉身離家,扔下幾個未成年的娃娃,直奔離老家不遠的大上海宿醉尋歡。這些,當然都是解放前的事兒了。

爺爺離家出走後,誰來照顧剛出生不久的叔叔呢?在我幼年時,常聽父親提到一位叫“小阿姨”的女人。父親常說,小阿姨是他們兄妹幾人兒時的大救星。沒有這位善良的女人,很難想象他們兄妹幾人該如何長大。沒媽的孩子像根草。對此體會最深的,應該是我年幼喪母的叔叔。

五十年代初期,伯父從上海的一所大學畢業後,就職於沈陽的一家外貿公司。伯父在沈陽安頓下來不久,我的父親,我的姑姑,還有年幼的叔叔,便擠進了上海開往沈陽的列車投奔伯父。都說長子為父,此話確實千真萬確。我的二伯,當時剛抵達台灣不久。

那一年,叔叔還不識字,語言表達也很有限。為了防止叔叔和親人走散,出發前,老家的小阿姨特意在叔叔的胸前掛了個紙牌子:到站---沈陽。我的父輩們,就這樣告別了魚米江南,成了落地東北的外來戶。

沈陽並不是父輩們在東北漂泊的終點站。幾年後,再從沈陽出發,我的父親帶著小他八歲的叔叔,來到了更荒涼的東北小城。父親就職於化工廠,尚未成年的叔叔,則成了一名無人管教的青少年。

1983年的春節,我們兄妹幾人去叔叔家拜年時,我無意中看到一個筆記本。本子裏麵的一段留言,讓我驚詫不已:希望你能忘掉過去,痛改前非,重新做人。留言者,是我的母親。留言時間,是1962年。這是母親寫給叔叔的一段勵誌之言。這個普通的筆記本,叔叔珍藏了20年。

在此之前,我根本就不知道叔叔以前犯過什麽錯誤。很顯然,叔叔的青少年時期活得並不光彩。難怪有一年他會從城裏的木材公司被開除,隻能到城郊的郝屯做農民扛鋤頭。

我對叔叔的第一次印象是我四歲那年。恍惚記得叔叔那年騎著個三輪車,到我家請我的父母參加他在農村的婚禮。我的父母對叔叔在農村安家頗有微詞,說白了,就是反對他的婚事。在這樣的心態下,即將成為新郎官的叔叔不僅不受歡迎,還成了我父親數落的對象。我父親一生耿直剛烈,世界在他眼裏非黑既白。父親為了表達他的強烈反對態度,他拒絕參加叔叔的婚禮。

倍感失望的叔叔,隻好向我們兄妹幾人求助。想去參加叔叔的婚禮嗎?有肉吃,還有糖糕。叔叔結婚的年代,東北實在是太窮了。一聽有好吃的,我跳得八丈高。去,我要去。

就在我興致勃勃準備出發時,頭上卻來了一悶棍。三輪車太小了,叔叔隻能帶三個孩子去啊。我是家裏的老小,被推下三輪車的,當然是小小的我。我哭,我鬧,全都無濟於事。

回首往事望前塵,我想,即使叔叔曾經是不良青少年,他也會有正常人的健康情感。女人,愛情,熱炕頭,對他來說不僅是實實在在的,也是觸手可及的。父親的異議並沒有阻止他走進婚姻的殿堂,他最終還是選擇了自己的生活。

長大後,在我的青少年時期,叔叔常來我家串門。記憶最深刻的,是叔叔家自產的玉米。熱乎乎,香噴噴的玉米,是我家每年夏季最應時的美食。雖然叔叔長得非常帥氣清秀,但在東北農村生活多年的他,早就脫去了江南男人的溫文爾雅之氣。一方水土養一方人,誰說不是呢。有一年夏天,叔叔和他的小舅子來我家時,我發現他們兩人赤腳上陣,連鞋子都沒穿呢。當年的江南小少爺,成了東北農村的大老粗,怎不叫人感慨萬分。

我的父親,也許是對叔叔的成見太深,也許是叔叔做過什麽特別讓他失望的事兒,父親對叔叔的數落,一直持續到叔叔得病那年。每當父親對叔叔怒目相視時,年少的我總想為叔叔解圍。無奈我勢單力薄,笨嘴拙舌,除了幹著急,我什麽都做不了。我眼看著叔叔像做錯事的孩子一樣,任我父親批評著,數落著。在我的印象中,不管父親多麽嚴厲,叔叔從不爭辯。他一直低著頭,默默地坐在那裏,想著心事。

1987年,將近四十年沒消息的二伯回大陸探親。我們當地為了實施照顧台屬政策,把叔叔一家從農村調進城裏,並為叔叔在城裏安排了一份工作。在那個年代,農轉工是件很光彩的事兒。如果沒有台屬政策,很難想象當年的勞改犯會進城吃公糧。叔叔一家為此喜笑顏開,為此事從中周全的父親和伯父,也對當地政府高效率的工作作風,用合適的方式表達了由衷的謝意。

叔叔進城後的幾年,他們一家的日子過得不緊不慢。後來的事實證明,農村包圍城市,並不是件簡單的事兒。常年抗鋤頭的人,一下子離開了熱炕頭,那種拔根離地的感覺,讓人苦澀難言。這就像漂洋過海的遊子們一樣。我們不愁吃,不缺穿,但總覺得生活中缺少點兒什麽。

再後來,我大學畢業了,我出國了,我成家了,我為人妻為人母了。在美國每次我和母親通電話,我總會打聽一下叔叔的消息。他們在城裏習慣嗎?過得好嗎?叔叔的幾個孩子都就業了嗎?那個曾經光腳串門的小舅舅,他現在哪裏?

叔叔一家在城裏適應新生活時,我正在美國苦苦掙紮著。我的忙碌,成了我疏忽叔叔一家的借口。在我美國博士畢業不久那年,忽然得知一個沉痛的消息:叔叔不幸得了肺癌。因為醫藥費昂貴,大家正在集資為叔叔治病。

那年,恰巧我們剛剛畢業。我們的積蓄,除了一輛破舊的二手車和一個孩子,我們幾乎就是一無所有。囊中羞澀的滋味,我們平時對此體會不深。需要征服絕症時,沒錢絕對不行。

叔叔的詳細治療過程,我知道的並不多。鞭長莫及,望洋興歎。身為學醫的我,沒為搶救叔叔的生命盡力,令我十分遺憾。寫到這裏,我的眼淚忍不住掉了下來。遺憾,我為早逝的叔叔遺憾。

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叔叔已經失去了語言能力。除了用目光示人,他已經說不出話來了。彌留之際,他吃力地從胸前拿出一張小紙條,遞給守在床前的哥哥。

是遺囑嗎?帶著疑惑,打開紙條,我的哥哥看到這樣一行字:

祝小四在美國生活順利。

當母親給我講這張紙條的故事時,怎不讓我淚如雨下。叔叔在生命的最後一刻還在惦記著我,而我,為他做的實在太少了。對不起,叔叔。我真的對不起您。

當我們為網友為他人哀掉提前凋謝的生命時,我怎能忘了我一生沉默的叔叔。

叔叔去世那年,他剛56歲。

叔叔去世十年後,他的兒子,我的堂弟,也被肺癌奪去了生命。那年,堂弟剛四十歲。

11/11/09  11:48AM

於美國家中

(我一直夢想著以叔叔的生活為原型,用小說的方式寫一個家庭苦難的故事。上麵這些並不是我父輩所有的故事,還有很多,很多。我們不一定要親身經曆苦難,才能醒悟人生的不易。用眼睛去發現苦難中的人們,並為他們做些實事兒,他們早逝的生命,就會在我們苟活者身上得到延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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