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見故鄉 悲情七日
11點15分,順利到達機場,12點順利登機。當飛機準點起飛,衝上藍天,我的思緒也開始穿過雲層,飛向大洋彼岸的故鄉。
我不能自已,匆匆回家,在電腦的屏幕上打了四個字:蒼天無眼!
為什麽是他,敏華,他為人如此正直,善良,無論為人子、為人父還是為人夫、為人友,他做的盡善盡美,薑麗不就曾經說過:感覺上,他就是公平正義的化身。為什麽天要塌在他的身上?
車禍前一天,我打電話給敏華拜年,因他年前去我父親處,說起春節要去鄉下,所以我才在初六給他拜年。他說,剛走了幾家人家,
薑麗曾在電話裏說,思艾——敏華公司裏的副手,希望我暫時不要打電話給敏華,說實在的,我也實在想不出有什麽樣的話可以安慰敏華,但思艾說敏華要她封鎖消息,盡量先不要讓其他一些朋友知道,我覺得不妥,於是,在朋友們身邊發生的如此不幸的消息,卻是由遠在大洋彼岸的我來通知他們的。
打電話給思艾,問一些車禍的具體情況。思艾告訴我,瀟瀟(敏華兒子)開車載著女友去走訪瀟瀟的客戶,不知什麽原因,在A5高速公路一個彎道處,撞上隔離欄,車子側翻,瀟瀟傷重不治,她女友幾乎毫發未損。敏華到了醫院,見如此慘狀,不能自控,以頭撞牆,敏華妻小蘇卻難得冷靜,死死抱住敏華。夫婦二人不忍看到一早出去時還陽光無限的兒子眨眼慘死,全由思艾和孩子舅舅等人擦身更衣。後每有一人上門慰問,小蘇必痛哭一場。
思艾的敘述,常因哽咽而中斷。她說,即使我們的廠子沒有了,又怎樣,還可以重新開始;現在孩子沒有了,不能複生。後說到
飛機遇上氣流在顛簸,我心中的痛感更是一陣接著一陣。想起去年九月,敏華來美商務考察,順道洛杉磯,在我處小住一周。他有條件住賓館,卻十分樂意住在我租住的簡屋,還想與我爭睡地鋪,不得已,才客隨主便。去拉斯維加斯,怕我瞌睡,一路和我回憶往事,三十八年歲月,我們的友誼從初中同班開始,抱持正義,不懼萬難,那是他的英雄少年;情竇初開,學農時候,有我的溫馨傳說。踏上社會後,我們的友情日益加深,走到同一企業共事,又相繼辭職下海,歡欣我們共享,痛苦我們分擔。談起他兒我女,我們皆有欣慰,我女考進同濟,他兒去加拿大三年,回國後進了一家遊艇銷售公司,敏華看著自己的兒子在銷售上一步一步成長起來,銷售業績也出來了,因認真勤奮努力,深得老板賞識,因此感到欣慰。而在我來美十年,年年春節,敏華必去看我父母,奉上厚禮,必去探我女兒,發送紅包。我常捫心自問,我怎有如此福分,得一如此好友,豈非三生有幸!
去年12月,我回上海,敏華先接了我女兒再到機場接我,送我去住處路上,塞給我一個大信封,裏麵裝著人民幣,說的振振有詞,你到上海,這些天開銷不會小的。我拒絕,結果到我住處,還是把錢留下了。錢是什麽東西,雖說不是唯一重要的,但它畢竟是很重很重的。
女兒和他的舅舅來接我,舅舅開車,上了高速公路,他依然沒有係安全帶。我說,你係上安全帶吧,瀟瀟出車禍,經查也沒係安全帶,如果他係了安全帶,也許就能撿回一條命。他雖然係上了安全帶,卻對我說,這裏沒有人係安全帶的,大家都沒這個習慣。
把行李扔在父親那裏,喝了一杯水,我即趕往敏華家,不安排女兒與我同往,因為擔憂他們夫婦看見我女兒要想起兒子。略帶寒涼的夜裏,找到他家的門牌號,按響門鈴。進得屋裏,見老友,分別不久,盡顯滄桑。小蘇說,就幾天,敏華的頭發白了一片。敏華歎氣,說竟讓我從美國趕回來,我說,其實很方便,上下飛機就到了。我對敏華說,不必太克製自己,該哭你就哭吧,這樣對身體也好一些。敏華答我,這次我哭的,說實在的,希望沒有了。
有電話來慰問的,敏華讓他們不要把花圈送來家裏,有上門來慰問的親友,因夜已深,他們夫婦都盡量輕聲說話,為什麽,為了不影響周圍鄰居。敏華還問我,回來幾天,怎麽安排。我說你就不用管我了,我自己安排。說到我打算去一次義烏小商品市場,敏華要讓他小舅子陪我去,我說不用了,他們一樣都在悲痛之中。說到最後,敏華夫婦還是決定幾天後和我一起去義烏,有一個理由讓我未再爭辯,小蘇說,我們也就算去散散心了。敏華還告訴我說,明天追悼會人不多,因為很多人沒讓他們知道。
第二天下午2點30分的追悼會,我兩點到了,從出租車一下來,賣花圈的就來拉生意,說是不是一個年輕人,叫瀟瀟的,我說是的。他說,他們已經送上去很多了,都在他們店裏買的。訂了花圈,走上三樓的追悼會場,遇見思艾和她女兒妍妍,妍妍在美國碩士畢業,剛找到工作,在北卡。她費盡周折,飛了30小時,從芝加哥飛到阿姆斯特丹,再飛回上海,中午12點到的浦東機場,下午兩點剛趕到追悼會場。此時的追悼會場,一半的場地已經擺滿了大大小小的花籃花圈,我遇見了一些自我去美國後就未再見過麵的朋友,老友重逢,竟在如此場合,心裏真不是滋味。
確實有很多人沒來,但已經來了不少人了。瀟瀟的同事和朋友也來了不少,除了家人,這些男孩和女孩是流淚最多的,我想起敏華夫婦對我說的,瀟瀟很在乎朋友,有時為了讓朋友高興,他甚至會做一些自己並不樂意做的事情。追悼會正式開始,由孩子的大舅主持,孩子的長相最像這個大舅,可比大舅高,本是一表人才。撕心裂肺的遺體告別儀式後,敏華夫婦回到休息廳,小蘇還數說孩子不該這樣,給這麽多人帶來痛苦悲傷;敏華卻吼道,我是應該請你們來喝喜酒的,怎麽請你們到這裏來了!
追悼會後,隨朋友們去喝咖啡、吃晚餐,直至餐廳打烊,主要話題還是圍繞敏華夫婦和他們的兒子,朋友們都將郵箱地址告訴我,讓我先發封信,建立聯係。第二天淩晨4點半,醒了,再也睡不著,當然還有時差的原因。父親處沒有電腦,這次我又沒帶,於黎明時分,去了外麵的網吧。當我打開電腦,準備寫信,無法控製的淚水盈滿了眼眶:
“我有一百種渴望重聚的原因,今天,終於重聚了,可原因卻在這一百種之外,天大的原因,可誰都不想看見,從來沒有象今天此刻如此這般喜歡瞎話,沒辦法,必須睜開眼睛麵對。
很久很久以前,我們青春的笑臉,如今還在寫字桌的玻璃板下,我每看一次,心就漲潮,一隻又一隻美麗的小鳥,飛出我的記憶,她們銜著甜蜜的往事;可是,他沒有,當我們剛剛看到他青春的笑臉,比他父親陽光的多的笑臉,我們正和他父親一起屁顛屁顛地期待他還有你家和我家的小子、閨女,弄出更為精彩的愛情故事,寫出更為壯麗的人生篇章,他卻不能玩了,每天都是這樣吃了早飯出去的,每天都到了時候就回來,叫一聲媽媽,然後穿上媽媽準備的拖鞋,至於父親,有時不叫你又怎樣,我這性格,你傳給我的。A5高速公路,一個小小的彎道,怎麽會是你生命這麽大的轉折,你又一次表述你傳自父親的性格:所有的血都是你流的,所有的完好你都留給了這個世界:坐在你旁邊毫發未損的女友,來來往往飛馳不斷的汽車,還有你車座後麵那摻透你深情的兩瓶將給客戶的好酒。可是,你怎能不讓你母親批評你,帶給父母家人、帶給所有愛你的人無法承受的悲痛,你那聰明的父親,在追悼會場,糊塗的吼著,該是請你們喝喜酒的,怎麽請你們到這裏來了——
請原諒我,本不想說這些,可是,當我坐到電腦前,我無法不讓我的手,敲出這樣的文字,從內心深處流出的東西,一如窗外朝陽的升起,無可阻擋。
蒼天無眼,人當自明。
無可阻擋的,還有我們對生活的熱愛。”
“
上午,思艾來電話,說和敏華商量好的,要給我提供一些幫助——
又一個上午,敏華來電:去義烏的火車票已買好。
接下來的早晨,晨霧中,我去到敏華家中,再和他們夫婦一起出來,坐地鐵到上海南站,轉乘去義烏的火車。在車廂裏的四個小時,其實我們都很倦,但我們都不願睡覺。我在傾聽,他們在敘述,兒子生前那些鮮活的故事——
他有時捧著茶杯,踱步到父親的房間,與父親探討銷售技巧;
他在電腦前,有時母親喚他幫忙做點事,他會拖延,但母親如果說明是關於爺爺奶奶或者外婆的事情,他從不遲疑;當父親年歲也大了,每一次奶奶看病,自然是瀟瀟背著重過自己的奶奶從四樓到一樓;
那年在寧波布置遊艇展覽,瀟瀟說老板不去,全由他負責布展工作。敏華夫婦私下跟了過去,就在孩子的眼皮底下觀察他的工作,他也全然不知,待到展覽結束,返回上海家中,一些細節父母盡知,他才知道父母“跟蹤”了他。
往事綿綿不盡,音容笑貌尚在,孩子真的離去了?我說,孩子活著,隻是變換了方式:他活在你們的記憶裏,活在你們的心中。
兩天的義烏行,更多的是在回憶孩子中過去了。28日下午,我們乘動車回到上海南站。翌日我將返美,隻能在此分別,和小蘇緊緊擁抱:你們夫婦相互照顧,好好保重。至於敏華,我記得,我們好像什麽也沒說,隻是握了握手。
女兒送我去機場,時間比較寬裕,在機場候機大廳午餐,女兒追問,我便將義烏行回憶瀟瀟的那些事情,一一重述,似也證明,瀟瀟活著,活在我們的記憶裏,活在我們的心中。
蒼天無眼,人當自明。
(以上文中人名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