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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7年,北大、清華、燕京等大學撤到湖南暫棲身。有兩個學生決定輟學去延安,在歡送會上,教授們也相繼致詞。馮友蘭讚揚了學生的勇氣,送上了祝福;錢穆卻冷麵相向,猛潑涼水,轉而嘉許留下來繼續學業的學生。會後,馮責備錢不該打擊青年學生的熱情,錢根本不買院長的賬,認為馮既鼓勵學生讀書,又讚揚輟學去延安,是模棱兩可的曖昧態度。倆人吵了起來。
在這件事上,我要站在馮先生一邊。大敵當前,國破家亡,生靈塗炭,青年人熱血沸騰,拍案而起,投筆從戎,北上抗日,理應大加讚賞。年輕時沒有血性,就和年老了依舊容易衝動一樣,都是人生缺陷。
國難當頭,錢先生不改舊式學者情懷,仍然鼓吹“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伏案埋頭讀書。你可以說,錢先生思謀長遠,在抗戰初期便想著為國家未來儲備人才,走知識救國的路子。或者說是讓青年人都改成老年性子,不溫不火,不急不躁,不勇不武,不前不後。可是人們還記得,辛亥時,錢穆也曾慷慨激昂,打算把銀元縫進衣服做甲衣去南京參加戰鬥。怎麽錢先生剛四十出頭,便失了慷慨激昂?進課堂讀書固然需要有人去做,但相比亡國之危機,畢竟有輕重緩急之別。我不會鄙視留下繼續學業的學生,但更敬重直接投身抗日的人。
今天,再看這次爭吵,有意思的是,竟然可以從中發現二人的性格、觀念與以後的發展路徑或命運。
兩種態度的背後,我們可以看到家庭社會關係的影響。馮是留洋學者,親戚中共產黨烈士(孫炳文)、幹部多人,免不了耳濡目染,讚賞熱血,受不了當時“江山半壁太淒涼”(馮在長沙作的詩句)的刺激。而錢出自江浙名門,族人多為不問政治國事的讀書人,如錢默存。錢賓四自學成才,靠的就是閉門苦讀。
倆人的學問經曆,造就了不同的人生觀和價值觀。芝生先生沒有把人分為三六九等,誰該赴前線,誰不該,而是一視同仁,誰去都鼓勵。有西方民主平等觀念的影子。錢先生不想讓青年學生直接參戰,但是總得有人吧,那麽誰去?既然惟有讀書高,讀書有知識的人是國家棟梁,於是自然落到文盲、工農身上。國家興亡的責任,不能都由“匹夫”承擔吧?這是舊文人的清高?還是“人有十等”舊觀念的孑遺?
馮先生師承杜威,沒有認定國家棟梁隻能從讀書人中產生,沒有否定實踐對提高認知的作用;錢先生則落入窠臼,咬死了課堂書本一條路,輕視其它成才與增廣才識的途徑。思維太舊,連清代顏李學派的水平也沒達到。
由此再看倆人的學術格局,馮明顯寬闊些,新式些,要創建新儒學;而錢完全是考據老套,闡釋舊學。錢的精準馮有不逮,但馮的高度錢也難企及。
馮先生不願置身事外,關注政治國事,帶給他一種與時俱進的慣性。1934年,馮友蘭出國訪蘇,回來後,作了兩場訪蘇見聞報告會。惹得當局不滿,以政治嫌疑犯罪名逮捕,很快出獄後,馮卻積極向國民黨靠攏,並加入國民黨。至於49年後及文革中的表現,有目共睹。那是時勢驅使他本性造成的結果。89年,北大教授簽名的大字報,馮老排在第一位,不僅恢複了37年的神采,還更進一步。我覺得這不能說是巨大轉變,還是自覺投身政治國事的知識人的本性,尤其是主宰馮先生自己一生的本性起的作用。
1964年,錢穆評論康有為、章太炎、胡適三人,是中國近世“時代人物”而非“傳統人物”,而他要做的是傳統人物,或者說是保守人物。他要求學生也要“以古人為標準,自能高瞻遠矚,力求精進不懈。”為此,他保留了一個傳統士文人的基本特征,隻是踱步於政治邊緣而不深入,在純學術的圈子裏兜轉了一生。
一次爭吵,竟像一麵鏡子樣,照出了人物的秉性和命運,不能不令人拍案稱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