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人都知道,華人照相擺拍的姿勢花樣多,表情包豐富,五連拍、十連拍絕不重複,隨便一個人的表演才能常常讓專業演員深感飯碗難保。或者可以說,這已經成為華人族群,尤其是女同胞的鮮明特征之一。在世界各地,用不著開口,僅憑姿勢表情,便可以找到同胞鄉黨。不過,如果把鏡頭從個人特寫拉開,掃瞄更多的人,你又會發現大多雷同單調,屬於同門同派,組合到一起,宛如動作劃一的廣場群舞,另類的檢閱操練。
前些時候,在一個旅遊勝地,包圍逼仄狹窄取景點的幾乎都是華人,輪流搶位,無論男女老少,統一造型,均為兩臂斜向上伸作V形,麵呈不勝歡欣之至狀,無一例外。我不知道眾人學自哪裏,大概不外乎明星網紅一類。以前是兩個指頭分叉呈V,現在變為兩臂。這一變化,標誌著什麽?由於個人條件不同,呈現的效果各異:有的似白鶴亮雙翅,有的如猿猱吊單杠,還有的像狗熊伸懶腰。當我們湊在一旁拍了兩張普通自然照時,一位剛剛放下手臂的大姐,熱心地指點著:把手臂伸開來,把手臂伸開來。最少也要點表情嘛,不要太古板好唔啦!我暗自尋思,成熟女人高舉雙臂透著強悍,青春小夥高舉顯得二楞,我老漢則有點衰,怎麽看都像舉手投降。我慚愧地說:不習慣。大姐恨鐵不成鋼:不能放開一點嗎?多來幾次就自然了。說得我有點落後生的無地自容,實在對不起傾囊相授的老師。帶著一身土渣,趕緊逃離。
我覺得,現代華人,尤其是女人有表現自己,展示個性的強烈欲望,就像上述流行的照相動作。如果是獨立寒秋危岩之上,或別有情趣,但在酷暑熙熙攘攘的各色遊人中,真要佩服那種旁若無人的勇氣。
在我的印象裏,以往國人的表情動作,除了少數狂放不羈的文人名士,大多較為拘謹收斂。似乎從文革開始,橫眉冷對、熱淚盈眶、振臂高呼、張牙舞爪,一夜間成為流行的標準套路。恨就要須眉盡豎、眼珠瞪出,擺個李鐵梅咬碎牙的狠辣;愛就要涕泗橫流、泣不成聲、學個失散兒對慈母的眷懷。一切都要表現到極致,方顯英雄愛憎分明本色。最初當然都是做給人看的,當做變成習慣後,竟然停不下來,把誇張、張揚捧成了時尚,人人都要刻意釋放,突出個性,猛刷存在感。
誇張嗎,有過之;張揚嗎,無不及。然而人人如此,還是時尚嗎?步調一致,還有個性嗎?有些動作表情被某些人在某種場合中運用,看著適宜優美,其他人模仿可能就變形了,並不會帶給人美感,反而可笑,甚至可厭可憎。西施皺眉捧心,在鄰裏人眼中,恰恰符合她的容貌身材氣質條件,屬於自然流露的柔弱美,惹人心疼愛憐。而東施效顰,鄉親們就看不下去了,屬於沐猴而冠的加倍醜,如見鬼怪,避之猶恐不及。估計東施各項條件都與西施相反,所以效果大相徑庭。莊子說,東施知道西施皺眉捧心的模樣美,卻不知道為什麽會美。我覺得,東施其實並不知西施美在哪裏,隻曉得別人青睞,也不知自己怎樣才能揚長避短,但又太需要別人像對西施那樣憐惜自己,為了讓別人多看自己幾眼,所以便盲目模仿。國人高度一致誇張的軀體動作表情,都是互相模仿,覺得符合自己內心的一些訴求,會贏得一些喝彩,不考慮是否合適。別人做出來不難看,自己效仿也會好看嗎?如果是體態窈窕年輕活潑的女孩,或者還算嬌憨可觀;若是中年以上,或身段不那麽嬌俏,怕是先要讓旁觀者難為情了。對此,以人為鏡,不難明白吧。視而不見,“我不管,我不管(現在影視劇裏常有的台詞)”,偏要堅持,雖說隻能悉聽尊便,但我還是要指出,它不是刁蠻潑悍那樣簡單,實際上關乎智商,尤其是審美能力,不可不慎。
許多人喜歡追星,穿著打扮,動作表情,無不模仿,生怕走樣。但是巨星的精髓卻是塑造一個與眾不同,獨步天下的角色,絕不能沾染別人的絲毫痕跡。如上世紀的幾大京劇名旦,各有各的唱法,各有各的步態,各有各的氣質,同是演女人,有人評論“梅蘭芳柔媚似婦人,尚小雲倜儻似貴公子,(程)豔秋則恂恂如書生”,各有千秋。程豔秋出自梅門,想的不是亦步亦趨,照貓畫虎,而是唱對台戲,看誰更勝一籌。昆曲舞台道具一把扇子,扇身體的不同部位,表現的則是不同身份與職業,“文扇胸,武扇腰,醜扇肚,媒扇肩,僧扇手心,道扇袖。”如果把兩手也比做道具,全都高舉作V型,又是表現什麽呢?和捧臉張嘴尖叫的傻妞沒啥區別。追星的最高境界,應該是表現不一樣的自我,唯一的個性。
叔本華曾經說過:“判斷我們到底應該做些什麽和不該做些什麽,都不應以別人為榜樣,因為各人所處的位置、境況、關係都不相同,各人性格的差異也會使人們對事情的處理沾上某些不同的色彩。‘兩個人做同樣的事情,但那已經不是同一樣事情了’。經過一番深思熟慮以後,我們必須以符合自己性格的方式行事。所以,在處理實際事務時,自己的獨到見解是必不可少的,否則,我們做的事情就會與我們的自身不相吻合。”
一切模仿、翻版都是源於不知美之所以為美,既不知己,也不知人,不善於獨立思考的小學生行為。自然流露與刻意模仿是兩重境界,後者永遠低於前者。
和古代“生女如鼠,猶恐其虎”不同,現代的華裔女人,似乎很樂於展示悍婦的一麵,一言不合,破口大罵,揮手狂抽,公開宣言“能動手就不動口”。據說,這有生理上的原因,現在許多女人體內的雄性荷爾蒙呈增強趨勢。另外,我以為還有女性修養中審美觀念的問題。
毫無疑問,女性修養的審美觀念,是由男人構建的。古籍中對女人的描寫、期許、夢想大都是從男人的視角展開。外觀的美貌,通常列為男人首選。“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但是,跳出這種動物本能的,大有人在。即使在最容易降低智商的熱戀階段,許多人仍然首先看到或想到的是容貌以外的東西。最早詳細描述女人美貌的詩歌《碩人》把女子的社會地位,顯赫家世放在第一節,外形放在第二節。還有一些則把氣質作為第一印象,《靜女》一開口先是突出品格嫻靜或貞靜,稱為“靜女”;《山鬼》則在天真活潑外,突出絕世獨立的靈動。把女人之美寫到無以複加程度的《洛神賦》按氣質、外形的順序鋪陳,首先讚美飄逸氣質。一千多年後,信手拈來,重讀一遍,仍舊讓人心醉神迷:“翩若驚鴻,婉若遊龍,榮曜秋菊,華茂春鬆。髣髴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飄兮若流風之回雪。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綠波。”這般神態仙韻,豈是模仿能企及的!後世惟有敦煌“飛天”勉強接近一二。
女人自己的審美,過去也是缺乏自己的獨立思考,仍然是順從男人的意願編織的,所謂“女為悅己者容”。先秦時,由女官專門教授貴族婦女品德、言語、舉止妝扮和手工,培養符合男人要求的結婚對象(歐洲貴族女子學校也是如此)。東漢宮廷宣講師曹大家班昭進一步要求女人把“卑弱”放在首要位置(應與西漢時後宮女人過於強勢有關)。這種企圖統一組裝批發淑女的教育思想,對女性束縛太多太嚴,以致我們把當下婦女解放的種種過火現象看作對舊有“四德”的強烈反彈,應該不無道理。
然而過猶不及,現在女人相對較為獨立,但是審美卻出現了偏執,如果把強悍換作溫婉,把張揚換作嫻靜,把任性換作端莊,把粗豪換作文雅,是否更適合女人?當然,東施再怎麽努力,也變不成西施。也許鬧不好,這樣一來,又要出現大批東施招搖過市。一片晴空,金星多了,怕是災難。
如果荷爾蒙不可違,那就還是順其自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