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看鳳凰衛視,出現了烏烏泱泱一群人在宗祠宣讀家訓的畫麵,一個輩份最高的長者,用蒼老得很有曆史感的聲音領讀,頭一句竟然是:“忠君愛國”!這大概是幾百年前的老話,堅持未改,百倍於孔夫子的“三年”之期,孝得太可以了。隻是,我不明白,誰是君?要忠哪個?怎樣忠?從清朝算起,君也換了幾十個,國號都改了三回,真要忠或愛,隨著君或國去了,殉了,怕是早絕種了。存活至今,人丁興旺,估計忠字是要打折扣的。頂多是像文革那樣,跳跳,喊喊,“人一走,茶就涼”。既如此,念這句話還有什麽意義呢?
許多國人不稀罕忠君愛國,孩子的前途,家族的命運才是第一位的。魂牽夢繞離不開祈盼傳承血脈,種子綿綿不絕,一代更比一代強,起碼保住最好的狀態,並傳至百代、萬代。
曆史上此起彼伏的天災人禍早就告訴我們,這是最不靠譜的夢想之一,曾讓多少人“死都閉不上眼”。
但是,國人的心思放不下,明知“富不過三代”,“君子之澤,五世而斬”,還是要絞盡腦汁把人生經驗,處世之道教給後代,讓他們能夠安身立命,活得滋潤,不斷光大門楣。於是,家教的輔助教材(正式課本是儒家經典)----家訓----便應運而生了。而且世道越亂,家訓越火。第一部係統的家訓《顏氏家訓》誕生於兵燹頻仍,王朝更迭一鍋粥的南北朝時,而大量家訓湧現於文字獄盛行、政治風雲變幻莫測的明清。
據《北齊書》記載,顏之推年輕時,“好飲酒,多任縱,不修邊幅,時論以此少之。”看來是個標準的不良青年,青春期的毛病挺全乎,絕不是省油的燈。在《顏氏家訓》中,他自己反省,幼兒期,父親在時,經過“整密”的家風熏陶,根子較正。九歲父親去世後,家道中落,哥哥又不太管束,結果受外界誘惑,變得講話隨便,不修邊幅(這也是家教無奈的地方,在家好好的,一進入社會,苦心建立的一套便輕易崩潰了。)。直到二十以後,才自覺修身立德。有了這種經曆,他痛感家教的必要,因而寫了本書,讓後代知所警惕。
有人總結,《顏氏家訓》是影響華人的50部著作之一。此話不虛。《顏氏家訓》不僅是家訓類著作的翹楚,而且也奠定了後世國人家教的基本精神。曆代把它奉為圭臬,近現代才開始褒貶不一。有意思的是,同被這部書熏陶出來的周樹人、作人兄弟倆看法截然不同。
周作人不是一般欣賞,而是十分推崇。他喜歡《顏氏家訓》的“文詞溫潤”,思想“明達”,不固執,識見“寬嚴得中”,對別人抨擊的顏氏苟活論也大力維護,認為“苟全性命於亂世”,“這也何足為病呢,別人的書所說無非也隻是怎樣苟全性命於治世而已”。在他眼裏都是苟全,五十和一百,誰也別笑誰。顏之推在北齊那些殘暴的異族人手下,相安無事,而鬧暴亂以嗜食人肉聞名的同族人朱粲卻把伏事他的顏之推的二兒子吃了。周作人說,這“豈非天下一件很好玩的事乎”!事情當然不好玩,他隻是覺得世道悖亂如斯,猶如一出無厘頭的滑稽劇,分得太清,活得太較真,就顯得可笑了。有了這樣的認識,他在日本人和汪偽手下周旋自如,淪為文化漢奸,就很自然了。
大先生是從故紙堆裏鑽出來的,對古代教育包括家教看得透徹,讚同西洋方式,絕不逼著孩子走“儒雅”老路,若不喜歡家中藏書,送人或賣掉,都可以。“孩子長大,倘無才能,可尋點小事情過活,萬不可做空頭文學家或美術家。”他特別不屑於“顏氏的渡世法”,主張“假使青年、中年、老年,有著這顏氏式道德者多,則在中國社會上,實是一個嚴重的問題,有蕩滌的必要。”雖然魯迅因記憶錯誤把北齊另一位官員的作為當成了顏氏的事跡,但他旋即更正後,仍然沒有提高對《顏氏家訓》的評價。
不過,由於魯迅的錯誤,倒讓我對《顏氏家訓》刮目相看了。他記憶錯誤的一段在《教子》篇中:
齊朝有一士大夫,嚐謂吾曰;“我有一兒,年已十七,頗曉書疏,教其鮮卑語及彈琵琶,稍欲通解,以此伏事公卿,無不寵愛,亦要事也。”吾時俛而不答。異哉,此人之教子也!若由此業,自致卿相,亦不願汝曹為之。
從這一段看不出顏之推與齊朝的那位士大夫有本質的區別,“俛而不答”,正是“顏氏渡世法”的要義:內心鄙視,嘴上不說,而且還要俯首掩飾,避免讓人看到臉上的情緒反應。他所鄙視的不是“伏事公卿”,為大官打工,而是采用的方法。用外語和才藝取悅權勢,在顏氏眼中是喪失了人格的恥辱。論家學,顏氏是孔子首徒;論家世,顏氏世代為官,屬於貴族集團的中層,不乏孤傲的資本,自尊的底氣。在他看來,以紮實的學問立身天下,才是正路。至於是哪個君,顏老先生就不管了。他曆經四個朝代,沉浮宦海,雖免不了險惡磨難,但大體穩當,受到了禮遇。所以他與其鄙視的人區別隻在於,是徹底俯首帖耳,奴顏卑膝,以求寵愛,還是保留一點作人的尊嚴或自我的麵子。對此,既不能將其貶低至世俗猥瑣人那樣,學習外語,獻媚大老板;也不能讚他鐵骨錚錚,為人正氣十足。
如果要讓女人投票表示對《顏氏家訓》的態度,大多數人一定會投反對票,畢竟對女人的輕視太明顯了,盡管她們可能在實際生活中會不自覺地遵從顏氏的教訓。
男人可能會感受不同。但年輕人大多不會認同,一些老年人也會斥之為教年輕人不求上進的平庸之作。我年輕時是把《顏氏家訓》當作閑書讀的,不摳字句,一目十行,兩小時滿足好奇心,扔到一旁再沒翻過。況且一向以來,過目就忘的本事比過目不忘好得太多,所以,隻是依稀有點印象,講了些東家長西家短與當時南北風俗習慣的差異,與光列教條的《弟子規》之類相比,還不算太枯燥無趣。
年過花甲,距進爐煉化的日子越來越近,很想對子孫交待些什麽。從一個父、祖的角度找點參考,再看一遍,感覺大不一樣。它像是很有人情味和學問的老爺爺在東拉西扯話家常,從中不難體會到顏氏作為家長為子孫著想的苦心。平明治世,仍然會怕孩子吃不好,睡不香,工作不順利,生活不幸福,何況生於亂世?世道險惡,周圍人紛紛中槍倒下,自己天天麵臨生死煎熬,誰能不為子孫們擔心呢?擔心就免不了從自身經驗出發多嘮叨幾句:這兒有個被鮮花蓋住的坑,我掉進去過,皮裂骨折,當心呐!那兒有一叢芬芳的毒草,千萬別嚐,鄰居老王誤食過,差點兒翹辮子,注意呀!想過安穩日子嗎?那就讀書學習,我就是憑借學問在亂世中立足的,不要懈怠啊!想到孔子樹立的“三仁”,設計的“四避”,再若換作是我,會說得比顏氏堂皇百倍嗎?做不到,就別強求他人,我絕不會督著自己的孩子去當諍臣烈士。怎麽做,讓人自己決定。但要有底線,不能為了活命,坑害無辜。
可以說,《顏氏家訓》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保家保平安上,為此他全麵闡述了如何調節處理家族內外各種關係,重點集中在個人修身養德。他不主張從軍習武,祖先中,凡進了武行的,如東漢末的河北名將顏良,都沒有好下場。書中用了大量篇幅講了文字訓詁與音韻學方麵的學問,用意是把子孫吸引到這塊遠離血腥政治、紛擾社會的淨土中來,既避禍,又立身。心思沒白費,果然,後代出現了人所熟知的訓詁學家、曆史學家顏師古和書法家顏真卿。而後世最深得其真諦的是外姓錢鍾書。煌煌《管錐編》,鉗口“默存”,一生平安,學問傳世。然而格局所囿,還是被人譏為雕蟲。
顏氏反對信口開河,奉行慎言檢跡。從他批評屈原、司馬遷等許多曆史文化名人不夠檢點,招致懲罰,欠缺自我保護的智慧來看,如果知道其五世孫顏杲卿因反抗安祿山被殺,可能不會支持。他的名言是“腸不可冷,腹不可熱。”意為不能像楊朱一樣太自私,還要顧全各種人際關係;也不能全然公而忘私,像墨家一樣為天下摩頂放踵,對自己和家人不管不顧。
他害怕朝廷黑暗政治環境,曾經在《觀我生賦》中設想放棄官場身份,“潛於草茅之下,甘為畎畝之人”,樂賤安貧。但他內心又看不起社會底層大眾,認為隻有讀書才能免遭淪落厄運,起碼可以靠文化知識改變身份作個白領。“雖百世小人,知讀《論語》、《孝經》者,尚為人師;雖千載冠冕,不曉書記者,莫不耕田養馬。以此觀之,安可不自勉耶?若能常保數百卷書,千載終不為小人也。”
《顏氏家訓》好處在於不唱高調,不弄玄虛,也不自外人間,自甘墮落,所以看不上老、莊的學問與魏晉的玄學,傾心佛教,實踐儒家理論,尤其對中庸思想領會深刻。做人做事都不出頭做到極致,去奢去泰去甚,少欲不貪,不用多說,就連做官,也不求高升,用今天的眼光看,他當不了貪官,但肯定也不是什麽積極上進的好幹部。因為世俗已經習慣不想做元帥的士兵,不是好兵這類觀念。事實上正因為他看過太多血的教訓,才認識到官場是雷區,高官是高危職業。所以,他不特別拒絕從事其他職業,學習書本外的技能。不過在古代社會條件下,可供讀書人選擇的,主要還是做官。但是顏家另有自己的規則。顏之推的先祖就曾告誡子侄晚輩,我們就是書生門戶,以後做官不可超過郡太守一級,婚姻別找富家女。顏氏自己當到黃門郎,就覺得已經差不多,可以告退了。他認為做官處在中層最安全。“仕宦稱泰,不過處在中品,前望五十人,後顧五十人,足以免恥辱,無傾危也。”而且一再叮囑後代:“慎之哉!慎之哉!”
其他事情上都畏畏縮縮,放不開,唯有文章寫作上,才要求“不從流俗”。但是思想被束縛了,怎麽可能在文學創作上獨樹一幟呢?所以,可以稱顏之推為訓詁學家、音韻學家或教育家,甚至平庸的散文家,就是不能說是思想家或有較高成就的文學家。跟被他譏刺的老、莊、屈、馬等巨匠大師絕對不可相提並論。
曆代之所以重視《顏氏家訓》,主要在於它提供了一個百科全書式的專製社會家教範本。於是嚇唬後輩,把異端扼殺在搖籃中,防止因為各種出格言行危及家族生存,便成為各個家族長鳴的警鍾。在專製社會裏,信奉它的必將常年提心吊膽;輕視它的,可能會觸及統治集團高層底線,陷自己與家族於危難之中。無論怎樣,都是讓人寢食難安的噩夢。
家教在中國從來不是輕鬆的話題。看各種家訓,給人一個強烈感覺:除了憂慮,還是憂慮;除了告誡,還是告誡。東漢伏波將軍馬援馳騁沙場,縱橫天下,可麵對侄子,一開口,就唯恐他們亂講話,口無遮攔,給家族帶來殺身之禍。走出茅廬,笑談三國的諸葛亮卻要求兒子悶頭低調,悄悄地進村,打槍的不要。更早一點,不是這樣。孔子庭訓,隻把孔鯉看作學生,光問學習,一點父子溫情都沒有,學生滿意了,兒子呢?孟子擔心的是影響父子關係,幹脆把家教外包,父子不相教。可見,家教隨著時代的改變而改變,豈可像千年老妖似的容顏不改!
如果今天,《顏氏家訓》在曆史資料、訓詁與音韻學的學術價值之外,還有繼續受到追捧的原因,那隻能說明社會的本質和人的本性與一千四百多年前相比,沒有多少改善,國人的夢魘沒有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