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罵人是不拘中外的一種常見人類行為。許多文人都饒有興致地關注過。有的極度厭惡,有的品出風趣,還有的企圖提升罵人的層級,推至高超如藝術的境界,轉而反製低級罵人者。梁實秋曾寫過一篇《罵人的藝術》,其中講到,“普通一般罵人,誰的聲音高便算誰占理,誰來得勢猛便算誰罵贏”。他老人家是大學者,講究麵子風度,自然看不上這般做派,把“一語不合,麵紅筋跳,暴躁如雷,”斥為“此灌夫罵座,潑婦罵街之術,”不惜費力設計了對付這種行為的辦法。
憑聲高勢猛以求在氣勢上占壓倒優勢,是華人市井作風之一,我早已在國內司空見慣。在美國按這種方式吵架的,也不稀罕。從總統選舉到草民糾紛,都有其烙印。前幾天去一家華人超市,親耳聽到一對越南夫婦也把這種戰鬥力運用得出神入化。起因很簡單,因為剛剛開門營業,沒有幾個顧客,賣魚的年輕老墨一邊係圍裙,一邊不太經意地隨便問一位顧客要什麽,然後稱重清理。一切似乎都很正常,突然,一位中年婦女指著老墨高聲叫道:你,嘿,你,為什麽先給他弄?我先來的!帶著濃重越南口音的英語很是刺耳,整個超市都回響著噪音,老墨很客氣地說:對不起,我不知道你們誰在先。那位婦女提高了八度:你,你,你是狗屎!你的眼瞎啦!老墨強忍著,用平常聲音說:你怎麽罵人?女人又提高八度:X你,X你,你是狗屎!商店裏的另一位職工向老墨擺手示意不要爭吵,老墨轉過身,繼續清理手中的魚。女人更來勁了,衝到櫃台前,伸出中指,聲嘶力竭地吼道:你,你,X你,X你!叫你的經理來!老墨放下手中的活兒,轉過身,女人後退了一步,待看清老墨確是去叫經理,便又撲上前,趴在櫃台上,高聲開罵,言語粗俗,不堪入耳,意思大致是,有老墨這種人在,她以後再也不到這裏買東西。她身邊的男人也加入幫腔。經理來後,跟他們說了幾句,他們的分貝低下去了。我以為事情算了了,不想沒過幾分鍾,那一對男女再次衝到老墨的櫃台前,圓睜怪眼,麵部通紅扭曲,擺出開打的架勢,女人又伸出中指,扯著嗓子,把音量放到極限:你,你,出來!X你,X你!見老墨絲毫不理會,便發出豬嚎之音:你,滾回墨西哥去!男人也惡聲附和,對,滾回去!我實在看不下去了,就問:你們從哪兒來?女人仰著臉說:峴港。一副我們是美國同一條戰壕的戰友,不是外人的得意霸道嘴臉。我說:大家都是外來移民,為什麽要這樣說?旁邊幾個顧客都指責越南夫婦言詞不當,他們見情勢不對,轉身恨恨連聲走了。
回家後,這一幕總在我腦子裏回放。不是受到從芝麻小事到羞辱人到不容人存在的醜惡行徑困擾,而是從中看到了使我感興趣的問題,為什麽人類吵架罵人會做出聲高勢猛的行為以求占據壓倒優勢?如果以動物在廝打之前會用虎視牛瞪、磨爪刨地、羽毛乍起、發出威脅性的吼叫,來說明人類所具有的動物性,應該大致不錯。但是,這似乎有點簡單化,不足以讓人信服。為什麽多少萬年前的基因,至今還在傳承動物本能?其間好像還有一些從本能轉化為自覺,最終相沿成習的中間環節。
也許年輕時讀過的東西印象較深,我想起八十年代轟動一時的雲南學者汪寧生的一篇文章,他用民族學的資料重新詮釋了周武王克商時“巴人前歌後舞”的曆史現象。由於時間太久,手頭也沒有這篇文章,僅憑記憶,我已經搞不清哪些是汪先生的原意,哪些是我生發出來的,姑妄言之,讀者不必太較真。
汪先生認為,武王克商部隊中的巴人支隊在臨戰時前歌後舞,是古代中外許多民族都流行的化妝樂舞即儺舞所具有的軍事功能。所謂“歌”是有韻律的吼叫,也就是“嗷嗷”叫著向前衝,印地安人、澳洲土著、非洲部落、雲南少數民族無不以此提高士氣,中國軍人打仗時高喊“衝啊”,也是這個意思。“舞”是手持武器,做出各種恫嚇性的刺擊動作,以增加威懾力。巴人擅長震懾吼叫和擺出極具攻擊力陷敵恐慌混亂的動作(據三星堆出土文物,還應該帶著麵具,如眼珠凸出半尺的那種,足夠嚇人),在克商戰役中發揮了很大作用,所以史官特意添加一筆,留下了生動的畫麵。這種臨陣大叫,在吳越戰爭(槜李之戰)中見過,在後世儺舞中也見過。
儺舞被廣泛用於祈年、求雨、祭祖、盟誓、逐鬼、驅疫、狩獵、作戰等生活、宗教、外交和軍事活動中,是古代人人熟知並時常演練的習俗或古禮。先秦時,儺舞還按社會地位劃分等級,有“天子儺”、“有司大儺”、“國人儺”、“鄉人儺”等。由於狩獵作戰的儺舞都有高歌狂吼和舞動攻擊性的威懾動作,說它和人爭吵的行為大有淵源,好像不全是空穴來風。
儺舞流傳至今,隻剩下表演性質,給獵奇的旅遊者賞玩,其實用部分,轉移到一般人的深層意識裏。魯迅說:“辱罵和恐嚇決不是戰鬥!”在道德層麵,無疑是正確的。但在追溯這種行為的來源時,可能不太適宜。市井爭吵比拚聲高勢猛,或者來自於“鄉人儺”的狩獵與出征舞。而“天子儺”和“有司大儺”中的外交與軍事功能,現在化作國與國對峙時發出的言語威脅、軍事演習和陳兵耀武的震懾行為。
想到此,我忍俊不禁,怪不得吵架場麵帶有樂舞的風采,怪不得人們喜歡圍觀,那跟看社火儺戲有異曲同工之效。唯表演者可能並不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