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坐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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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為情所牽

(2016-10-26 12:22:28) 下一個

一進入陝北地界,猶如著了魔法,我的目光被窗外的景色牢牢抓住,如夢如幻,如癡如醉。

滄海桑田,一切都變了,變化之大,讓看慣了國內城市超速換顏的我仍然被驚得有點呆傻。

曾經被人們砍伐殆盡的樹木神奇地重現了,不光覆蓋了溝底,還攀上了原頭。當年離開時,滿目裸露的黃土、黃沙不見了,蓐蓐(一種灌木)、酸棗、狼牙刺、蓬蒿······還有許多不知名的植物,熙熙攘攘,綠色遍染,襯著清澈的藍天和潔白的雲朵,不由人不心情大好。

原上,昔日學大寨戰天鬥地的農田,如今都種上了果樹,紅豔豔的蘋果就像陝北妙齡女子健美的容顏。“拉手手,親口口,咱們兩個一搭裏走。”聽著收音機傳出的歌聲,我想,當下的陝北青年男女談戀愛時,一定不會再有老輩人悲涼酸楚犧惶的心情了。他們會相約果園,在果香彌漫中纏綿,再也不用鑽高粱地、玉米地,想鑽也沒有了。現在,我最想和果樹枝拉手手,和蘋果親口口,有她們一路相跟,我們一搭向村裏走。

過去,僅容架子車通行,雨天變爛泥壕的鄉間土路,如今都被改造成了能並排行駛兩輛轎車,不怕雨水浸泡,堅實的土石大道。連我們這樣十幾戶的小村都能如此,村村通公路的口號,真不是虛的。

陝北對我來說,有一種難以抵抗的魔力。說來荒謬,明明痛恨當年的文革與上山下鄉,人人都曾想方設法逃離,甚至有人以死抗爭,但在離開後,卻對那一片黃土始終消退不了關注的熱情,而且越老越甚。聽到陝北話、陝北民歌、陝北發生的事情,我會感覺親切得鼻子發酸;看到有關陝北的曆史記載和新聞報道,我會默記於心;遇到陝北人,我會湧起家人的親情。任何時候,麵對陝北,都擺不脫一個“情”字。

去陝北的路上,車裏播放著兩首感人至深的歌曲:《鴻雁》和《天邊》。雖說《天邊》有一個動人的創作傳說,但就撞擊心靈的力度來說,《鴻雁》更勝一籌。一個借男女私情來傾訴,柔腸百轉;一個憑鄉思歸緒來抒發,蒼茫遼遠。年過花甲,前者已不能引起太多的心波漣漪,而後者當我最初聽到,便情不自禁,熱淚盈眶,一張口學唱,總是哽咽得無法吐字發聲。那“疏勒川”式的情景,那北方漢子的胸懷,觸動了我的心弦,百聽不厭。回音餘韻,豈是三月能夠消磁抹去的!

也許跟逝去的寶貴青春歲月有關,又或許無關,那畢竟不是能把控自己命運的年代,珍惜與揮霍都不足以滌蕩胸中的層雲。

當年到陝北這個小山村插隊,是不幸中的大幸,是荒誕時代中的奇遇:從激烈動蕩,盡顯人間醜惡的混亂世界,一腳踏進了不知世事的桃花源;從相互傾軋、撕咬、仇視的地獄,突然登上純樸、真誠、善良的天堂;在這裏,遠離了歧視與迫害,鄉親們沒有因為我的家庭問題疏離我,始終熱情相對,平等待我,讓我切實感受到生活在他們中間的溫暖,恢複了做人的尊嚴與自信。那份難得的情誼,我終生銘記。

要說老天對我確有一份眷顧,亂世中還給我安排了一群人生中難得的夥伴。我們在弱小、無知的初中畢業年紀,猛然從大城市投入到還停留在中世紀的荒原煙村,心中的無助惶恐,可想而知。年齡和環境促使我們聚攏緊靠取暖,彼此攙扶勉勵,親密合作,就像失去雙親的兄弟姐妹們互相依靠扶持。非經曆過擠靠在小石桌旁一起說笑吃飯,一起籌劃日子如何過的情景,不會對“一口鍋裏舀馬勺”的含義體會更深。我們之間的關係,沒有絲毫相互利用的濁氣,不含任何功利的雜念,那是人間最純美的真情。因此,我分外珍惜當年的友誼,不管在哪裏,隻要想起他們,首先出現在眼前的不是現在的模樣,而是永遠的十六七歲的音容笑貌。

這次,當年一起插隊的夥伴,除了兩個行動不便的病人和一位在加拿大看孫子的,都重回村子,再訪鄉親和故居。

鄉親們比我們還激動。得知日程,有的從西安和外村趕回,采購好食品酒水,在村裏精心準備飯菜。有的專門到縣裏賓館迎接,當我看到從汽車裏走出來的德奎子,立刻想起一幕相似的場景,當年是他和其他鄉親們趕著驢車把我們從縣城接回村的,那時他是精壯小夥,如今已是八十歲的幹瘦老漢(村裏有個現象值得注意:七八十歲的老人們都很瘦小,其中有年輕時宛若力士的壯漢,那時體形如豆芽菜似的我們都羨慕那副好身板。不知怎麽搞得,現在都大大縮水了)。

離村口還有幾百米,就看到有人在迎候,為首的是八十多歲的老田。隔了老遠,我們趕緊下車,快步上前與鄉親們握手。古代人回鄉,無論在外混得多牛,都要在村外下馬步行,以示謙卑,不敢在族人和鄉親們麵前擺譜。我們都是平頭百姓,更得尊重鄉親,懂得謙卑。

一群中年漢子圍上來爭相握手,聽著他們連聲叫“老師”,我知道這都是“桃李”了。經每人自報家門,我才和當年的鼻涕萌娃對上號。往事並不如煙,拍著腦袋教他們識字讀書、牽著小手帶他們遊戲唱歌,麵對麵盯著他們完成作業,恍若昨日。如今,他們有些自己都做了爺爺。

村裏人都在原上蓋了房,不再住窯洞。一家一個小院,兩扇朱漆大門,人麵大小的金色獸首銜環鋪首分外搶眼,活脫財主氣派,屋裏沙發、冰箱、彩電,還有電腦,應有盡有。鄉親們不無得意地說,現在,不種莊稼了,光種蘋果、梨跟核桃。村裏富裕人家一年能弄個四十萬,差點的也有十幾二十萬。錢不再是事兒。想起插隊時一個汗珠摔八瓣幹一天才八分錢,實在不可同日而語。夥伴們曾經回過幾次村,第一次,勞心費力搜集了八大麻袋被褥衣服,鄉親們差點下跪磕頭感謝雪中送炭。第二次,溫飽不成問題,每家送了幾百塊錢,鄉親們在十裏八鄉人麵前,頭抬得特高,咳嗽得特響。其它村哪受過這個,連知青的麵也沒見過。這一回,第一次回村的我本來抱著扶貧的打算,結果差點讓鄉親們笑死,恨不得一起先扶了我這美國窮漢。他們說,美國有啥好,不如回來在咱這搭養老。咱這兒的蘋果,世界第一,吃了養人。嚐了一個,果然,色豔、皮薄、香脆、汁多、甜酸度恰到好處。真不是美國超市所見的蘋果能比拚的,擺到一起,它一定被首先幹掉。當初,看到鄉親們受苦受窮,我也曾動過栽培棗栗一類果樹的念頭。因為,古人把有“棗栗之利”的地方稱為“天府”。“民雖不田作,棗栗之實足食矣,此所謂天府也。”既能當糧食,也能賣錢,還省力。司馬遷說,種栗樹多的人,獲利豐厚,牛皮得相當於千戶侯。可是那時田地規劃,種植項目都有公社製訂的死規,違犯者便是破壞學大寨的反革命。所以,明知有利,也沒人敢於冒死試種。我不是偷火種的英雄,更不敢犯禁,也就是一閃念而已。如今,鄉親們真的“不田作”,僅憑蘋果,就過上了有房、有車、有錢的好日子,著實讓我為他們高興。他們不羨皇帝不羨仙,更別說千戶侯了,他們就要那份大自在,大舒心。

吃飯時,有一個小變化,又讓我樂了一下。原來,婆姨們隻能瑟縮於灶台,不得上炕入席與男人同吃。現在,除了老一輩、小一輩、與外來客(與我們同來的三位中學同學及妻子)各自分桌外,婆姨們也另開一桌,享有了與男人同等的權利。這應該是衣食足的結果。

席間,酒開了一瓶又一瓶,大家頻頻舉杯,互相說了些樸實暖心的話。我本想鄭重獻上祝福,然而,祝什麽,則頗費思量。《莊子·天地》記載了一則發人深省的故事:堯來到華山一帶,當地的官員習慣拍馬屁,祝堯長壽、富貴、男子孫多。堯則斷然拒絕接受。地方官不解,堯解釋道:男孩多了,讓人恐懼;富裕了,麻煩多;長壽了,折辱便少不了。今天看來,堯看問題較深,男孩多了,別的不說,分割家產就是極頭疼的事,弄不好兄弟反目,家破人亡;富了,不但別人惦記,自己也不容易擺正位置,處理好與別人的關係;活得久了,病痛必然纏身,醫療條件和水平,不足解除病患,隻能讓人生不如死,況且久病床前無孝子,不是壽則辱,又是什麽呢?這三者都不是修身養德的有利條件。地方官也有自己的看法,他反駁說:每個人生下來都會由老天提供一份工作,男孩們都有自己的工作,還有啥恐懼呢?富有了,你就與人分享,還有啥麻煩?若是聖人長壽,老病死亡都不會降臨,咋能受辱呢?地方官雖然堵住了堯的嘴,但糊弄不了我們。經過二十世紀的社會主義教育,不難知道,他的觀點純屬空想忽悠,尤其是最後一條,更不著調。今天,多數人夢想燒香拜求的仍是華封人的“三祝”,連幾千年前堯都不願接受,我怎麽能拿來獻給誠心待人的鄉親們呢?祝願就是夢想,夢想與虛妄何異?還是少點虛頭巴腦,真心希望他們不得病,吃得香,睡得踏實,日子過得越來越好吧。

我們住過的知青窯洞坍塌了,院子長滿了荒草。當年,這可是村裏人專門為我們打的,是村裏最讓人眼紅的頭號豪宅。我們在那裏度過了許多難忘的時光。再過若幹年,窯洞還會在嗎?今後有誰會記起,這裏曾住過十個知青呢?衰草斜陽,秦宮漢闕都成了黃土堆,幾孔普通人住過的破窯又算啥!陪同我們來的同學深深感慨鄉親們的熱情,和我們當年的艱苦。我站在破敗的窯洞前,心中漾起淡淡的傷感。

終於到了分別的時刻,鄉親們拉著手,依依難舍。我的老房東娥娃媽(剛到村裏,新窯未完工,暫分住老鄉家)使勁用拐杖撐著身子,噙著淚水,顫抖著說,日後,不曉還能見到不?我趕緊轉過臉,緊咬嘴唇,向別處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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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happylady 回複 悄悄話 Thank you for sharing.
coach1960 回複 悄悄話 大讚好文分享,這篇情深意重的文章應該高掛城頭。沒有親身經曆的人不會體會到那種情感。本人雖然年少幾歲,但同為知青,握手!
FollowNature 回複 悄悄話 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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