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陝北產生《東方紅》的文化淵源

(2016-07-08 04:40:13) 下一個

天熱心燥,看不進去正經書,隨便上網一溜達,真個奇文滿世界。其中一篇報告了他根據唐人《續玄怪錄》所作的關於延安寶塔的來曆以及老毛寫《為人民服務》的曆史原因的研究成果。作者洋洋得意,仿佛搞出了重大發現。殊不知,不講學術研究規則,把誌怪小說當史實,不懂佛教經典教義,心理陰暗,隻會八卦的戲說寫家,用俄們陝北話說:年輕人破柴胡掄哩。

我沒有興趣關照謬論。《續玄怪錄》所載“延州婦人”一事,一些中外學者已經做過細致研究,不過,似乎還少有人從古代陝北地區的文化心理特點的角度探討,所以也還是值得我們進一步關注的。

陝北自古以來就是兵家必爭之地,戰亂頻仍,人民飽受生死煎熬之苦。先秦時,這裏在戎狄、晉、趙、魏、秦手裏幾經易主,戰爭規模之大,今人絕對難以想象。比如,公元前331年,秦魏雕陰之戰(今綏德一帶),光魏國就損失8萬人。城門失火,作為池魚的平民百姓能免於殃及之災嗎?秦漢以後,這裏依然是草原民族南下劫掠,中央王朝北上抵禦的重要通道。在連年不休的征伐互搏中,許多北方民族都曾在這裏遷徙、定居、排斥、融合,包括羌、獫狁、戎狄、胡、匈奴、鮮卑、黨項、契丹、女真、吐蕃、蒙、回等,甚至西域、天竺等地的傳教者也絡繹於途,史不絕書,至今還可以在富縣和子長等地的石窟與佛教建築中看到他們的形象。而北方民族從中原和南方搶掠來的人口也在陝北被集中安置,如南北朝時,大夏赫連勃勃曾建“吳兒堡”。戰亂加重了徭役賦稅,加深了貧窮,明末農民起義爆發於陝北,不是因為這裏的人們天生反骨,喜歡鋌而走險,相反,他們的忍受力舉世罕見,血管裏流淌的是“寧走十裏遠,不走一步險”的溫吞血。另外,這裏始終存在尖銳的民族矛盾,清末回回之亂的血腥遺跡,直到五十年前,依然有跡可尋,讓北京知青們深感驚詫。

陝北人在天災人禍以及不斷惡化的自然環境等多重壓迫下,想在荒原野溝中尋找桃花源而不可得,深感“馬瘦毛長屁股深,窮人說話沒人聽”,所以他們總是將希望寄托在宗教上。

清末大學士王培巡視三邊,發現陝北受儒學影響甚微,是“聖人布道此處偏遺漏”的化外之地。但是他也忽略了曆史上佛道等宗教對陝北的滲透。如果真在陝北住過幾年,而不是輕鬆旅遊一圈,你會切實感受到無處不在的宗教氣氛。

幾千年來,陝北也確實成為適合各種宗教蓬勃生長的沃土。陝北一些龍山文化遺址中,有聚落中日常居住小房圍繞公共集會大房的現象(類似仰韶文化),而大房的白石灰地麵中央有明顯具備宗教祭祀特征的圖案(有人認為是後世“中霤”祭祀的原型)。四千年前的石峁古城,石牆內有規律地放置玉器,牆體繪有色彩斑斕的壁畫和人頭像雕刻,應該也是具有宗教祈福含義。壁畫內容有待拚接修複(粗看似乎接近美洲金字塔壁畫),暫時無法解讀,但人頭像雕刻則可能是城市的保護神。陝北人的保護神之一是黃帝,陵墓在此。人文初祖乘龍升天,連自家小貓小狗都捎上的傳說,讓人羨慕。“一人得道,雞犬升天”,被沾光提攜交好運,恐怕是人們都願常作的春秋大夢。漢代祭祀黃帝的祠在陝北不止一個,多達四所。祭祀的目的,當然是媚神,希望得到庇佑。古代,南方的巫比較有名,其實陝北的巫也不含糊。漢武帝生病,遍請四方巫醫無效,還是聽人推薦,用了上郡(即今陝北一帶)的巫,才痊愈。司馬遷說,這位神漢講的都是人所共知的常識,可武帝偏偏特信,一聽就龍顏大悅。他把上郡巫藏在深宮,作為禦用專屬,秘而不宣。若不是太史公揭露,後世不會知道陝北還曾經有過這等寶貝。佛教在陝北興盛於唐代,大盛於宋代,現存石窟多為宋人開鑿。唐宋以降,佛、道及各種民間淫祀在陝北相當發達,香火極盛。尤其是佛、道,成為周邊地區的朝拜中心。

就是在這種背景下,陝北產生了“延州婦人”的傳說。由唐人李複言收錄在《續玄怪錄》中(該書已亡,殘存《太平廣記》)。

 

“昔延州有婦女,白晳,頗有姿貌,年可二十四五。孤行城市,年少之子悉與之遊。狎呢薦枕,一無所卻。數年而歿,州人莫不悲惜,共釀喪具為之葬焉。以其無家,瘞於道左。大曆中,忽有胡僧自西域來,見墓,遂趺坐具,敬禮焚香,圍繞讚嘆。數日,人見謂曰:此一淫縱女子,人盡夫也,以其無屬,故瘞於此,和尚何敬耶?僧曰:非檀越所知,斯乃大聖,慈悲喜捨,世俗之欲,無不狥焉,此即鏁骨菩薩,順緣已盡,聖者雲耳,不信即啟以驗之。眾人即開墓,視遍身之骨,鉤結皆如鏁狀,果如僧言。州人異之,為設大齋,起塔焉。”

這個傳說有幾點值得注意:一、延州(西魏置,隋改延安,唐又稱延州,轄今延安地區部分縣)亂搞的女人,其原型應是在唐中期安史之亂後流離失所,無家可歸的陝北女子。亂世佳人,怎樣生活?曾經居住在陝北的杜甫知道,我們也不難想象。沒有生產和生活資料,沒有親戚幫助,孤苦伶仃,除了出賣自己,以換取生活必需品和遮風擋雨的地方,她還能幹什麽?或許她可以憑借容貌給財主做小,但她卻選擇了我的身體我作主,不依附任何人的艱難道路。二、當地民眾對女子抱有相當糾結的看法,既可憐她,又鄙視她,還玩弄欺負她。一邊從她身上獲取快感,一邊把她視為可恥的“人盡夫”的“淫縱女子”。這是世俗虛偽道德的寫照。以上兩點,是亂世中常見的現象,應是真實的故事。三、胡僧的出現,給故事安裝上了一個神聖的光環,延州女子原來是“大聖”的“鎖骨菩薩”,她不僅骨骼如勾結鎖狀,異於常人,而且思想境界更讓人歎為觀止。不是百姓要可憐她,而是她在憐憫眾生,對眾人一視同仁,用大慈悲心,樂於施舍,對塵世的欲望,並不看得那麽猥瑣下流肮髒。這一節,應該不是華夏傳統的思想習俗,而是受外來思想影響,外來的和尚會念經,能忽悠。

一些學者研究,大約從唐玄宗到武宗會昌毀佛,是中土密宗的極盛期。西方高僧相繼來華,譯出大量密教經典。密宗不禁男女交合,認為性交是修行成佛的方便途徑,是聖僧普度眾生的方法之一,喇嘛教的歡喜佛就是出於這一觀念。密宗的佛母、明妃等女性傳教引路者,是從印度教對女神的崇拜轉變而來,並不摻雜絲毫淫思邪念。從延州婦人傳說中可以看出密宗流行的情況。同時,她具有“鎖骨”的特征,也是佛經中描述的佛祖三十二相之一(《長阿含經》卷第一:“太子三十二相……八者鈎鎖骨。骨節相鈎,猶如鎖連。”)。強調這一點,就是為了證明婦人與眾不同,是菩薩降臨,度化凡人的。愚蠢猥瑣的芸芸眾生看不透菩薩的聖潔本意,一旦點醒,才能更真切地體會肉眼凡胎跟“大聖”的天差地別。

由於密宗的觀念跟華夏本土傳統與宋儒理學有相當距離,所以以後便被改造為廣為人知的“以欲止欲”的“馬郎婦”和“魚籃觀音”的故事,進一步淡化了“淫邪”成分。

就像人們看《紅樓夢》,有人看出了淫邪,有人看出了宮廷內鬥,有人看出了階級鬥爭。我從這個傳說中看到的是古代陝北人渴望救苦救難的菩薩出世,帶給人們快樂,哪怕是短暫的也好。

類似的觀念還可以從唐代產生的關於“膚施”的傳說中看到。膚施是陝北自戰國以來就有的地名,具體何處,沒有定論,但最早在現陝北榆林地區內,應無異議。其名含義,有人說膚即大,施即移,定名膚施為紀念遷移。我則覺得有點牽強,可能是當地土著戎狄語的音譯。延安在戰國秦漢時稱高奴,隋朝大業三年(607年)才在延安置膚施縣,屬延安郡。從唐以來,把佛經中關於屍毗王割身飼鷹救鴿的故事搬到了延安,用來解釋膚施的含義,並煞有介事地偽造了屍毗岩、屍毗墓。宋代沈括在《夢溪筆談》中已經揭穿,因為有膚施名時,佛教還沒傳入,而且屍毗王墓被宋代鄜延守將發掘,地表的唐碑,已經字跡漫漶,難以辨認。墓內除了金銀玉器,骨骼稍大,沒有任何證據表明與佛教有關。用屍毗王故事闡釋膚施,仍是身處苦難的陝北人渴望救世主,大救星的反映。

《東方紅》的創作經過,大致是沿用了黃土高原民歌《芝麻油》的曲調,38年被詩人安波填了新詞,改為《騎白馬》的抗日歌曲。42年佳縣農民李有源又改編創作了最初的《東方紅》。佳縣貼近黃河,土地貧瘠,在陝北都不算好地方。縣城建在一道狹窄的石梁上,名“佳”,實窮苦。這是缺啥便吆喝啥的典型例子。窮山惡水也能出形勝地,當地的香爐峰自是一絕,而道教的白雲觀更是遐邇聞名。每年三月三、四月初一至初八、九月九都有大型廟會,是秦、晉、蒙、寧、甘等地進行朝拜和商品交易的重要場所。道教和佛教一樣,也都有救苦救難的內容,對勞苦大眾有強烈的吸引力和影響力。佳縣農民不可能全然無動於衷。據李有源的孫子介紹,當年李有源還受到佳縣縣委門口掛的橫幅標語“毛主席是中國人民的救星”啟發,很快唱出了成名曲。他孫子沒有說的,則是陝北人世代遺傳的濃厚宗教感情和渴望救星的情結。想想插隊時,勞作一天,僵臥土炕上,聽著夜來風雨聲,看著窗戶上透明塑料布粘附的吹落花瓣,也會自然幻想,有朝一日,某人會拿著蓋有大紅章的紙片,宣布調我去某大城市的重要單位(夢止於此,當個啥頭兒就不敢想了)。霎時,雲開霧散,東方紅,太陽升。

這件事不好笑,也不奇怪,盡管它與《國際歌》“從來就沒有什麽救世主”的思想格格不入,但確是土生土長、根深葉茂、千年不衰的期盼。就是這一小小的期盼,變幻出多少啼笑皆非、陰晴不定、難辨莫測的詭譎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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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bl 回複 悄悄話 有點道理
焦大 回複 悄悄話 這和印度悲苦之地產生佛教是一個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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