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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的心事(中篇小說)十七

(2016-05-29 02:17:37) 下一個

二叔習慣在走動中思考問題,因此他在客廳一邊來回踱步,一邊回憶:你奶奶一輩子最開心的日子大概是八0年徹底平反後,幾十年壓在她精神上的大山終於移開了。她四處奔走會見老戰友,與大家一起分享這一喜訊。精神一舒暢,她積極響應老鄧的倡議,主動離休。當時還有記者采訪了她,把她在解放前的革命事跡寫成文章登在雜誌上。老根據地的現任領導據此找到她,邀請她和早年的領導們重返故地。我看她興奮得睡不著覺,不放心,便陪著去了。好家夥,老區人真是熱情、實在,車子還沒進入縣境,縣領導就已守候路邊迎接,一路警車鳴笛開道,儼然是國家元首的待遇。住進了縣城最豪華的賓館,每個人一個套房;擺開了極豐盛的海鮮宴席,鮑魚海參魚翅,什麽貴上什麽。你奶奶首先坐立不安了,她要求住到條件差的招待所去,而且一飯一菜一湯足矣。同去的人有的埋怨她不通人情,辜負了老區人民的好意,有的說當年我們為了老百姓不惜流血犧牲,現在享受一點並不過分。你奶奶不高興就和人爭起來,說這都是民脂民膏,我們不是國民黨,就是國民黨的孫博野也沒有這樣搞過。弄得縣裏幹部很為難。幸虧以前的房東大娘找到賓館,你奶奶乘機搬走,住到房東家。晚上來了一屋子鄉親,說了哭,哭了笑。那場麵連我也禁不住鼻酸。大娘要殺雞宰鴨,你奶奶堅決不讓,結果熬的綠豆粥,烤的白薯,你奶奶連聲讚好吃。第二天,縣裏安排的遊湖、釣魚等活動,你奶奶統統不參加,一頭紮進老鄉家串門問候。過了幾天,縣裏開座談會,才亮出邀請他們的真實目的:讓他們用手中的權力或關係搞一批化工原料。這下同去的幾個人都“顧左右而言它”,個個裝傻。你奶奶開始也認為這些原料是國家緊俏物資,不能走後門。後來架不住人家一通哭窮,想到去過的老鄉家,很多確實還挺困難,就咬牙答應了。回來後,她說,這是我第一次走後門,也是最後一次。不是為了老區人民,我一次也不做。為了他們,受處分也幹。她要我陪著拿禮物,走東家,串西家,求爺爺,告奶奶,總算批來了十幾噸。縣上為了感謝,送來萬元回扣。你奶奶一見,勃然大怒,指著人家的鼻子痛斥了一頓,嚇得人家再也不敢來了。你說,你奶奶是不是太不通人情?整個社會就這風氣,你要潔身自好,難免被人視為異類,哪兒都不接受你。所以,你奶奶晚年活得孤單寂寞,理解她的人不多。

 

姑姑塞給我一個橘子:吃,吃呀。現在的水果都沒味,不如我們小時候吃的,那叫甜,那叫香,那叫好吃!又是問你奶奶,你這孩子快魔障啦!你奶奶的晚年按說應該是愉快的,你想,以前的曆史問題全都澄清了,提高了級別待遇,這是她一輩子最好的時光,但是我覺得她並不快活,總像有什麽心事,經常獨自悶坐。特別是“六四”以後,她說的話更少了。以前我們回家講些社會傳聞,她老不愛聽,一概斥為謠言,是有人故意醜化黨。“六四”後,她再聽就不吭氣了。當然問題不是出在“六四”,但是以此為轉折。那年五月,學生們在廣場開始絕食,救護車警笛聲響徹北京城,北京市民們坐不住了,紛紛走上街頭。咱們這兒的學生也在省委門口靜坐絕食,你奶奶心疼那些孩子,看電視老流淚,還問我怎麽會弄成這樣,說要去廣場勸勸他們,看看能為他們做點什麽。我攔著不讓去,怕她年紀大累著。可一個不留神,她還是去了。走到半路,遇到一群人在議論,那會兒的人嘛,什麽不敢說,尤其是在那樣一種氣氛下。你奶奶本來是同情學生的,可一聽到有人責怪甚至辱罵共產黨,她忍不住了,上去和人激烈辯論起來。我發現她不在家,就和你姑父去找。遠遠聽見在一片噓聲、叫罵、起哄中你奶奶高聲講著黨的光榮曆史。當時心急沒顧上多想,事後才覺得你奶奶真有點特立獨行的味道。那會兒她像極了舌戰群眾的孤膽英雄,麵對裏三層外三層充滿激憤的人群,她毫無畏懼,慷慨激昂,神色中有一種自然天成的莊嚴威勢。那會兒像她這樣敢於在街頭逆潮流而動的人,全中國大概也找不出幾個。人群裏有個聲音叫道,她是鐵杆反動派。我衝上去說,她住過日本人的監獄,身上至今還有釘子釘過的傷疤;她住過軍統的監獄,受過酷刑;文革中她又住過六年監獄,你們說她是哪家的反動派?人們一下子靜了下來,紛紛用各種複雜的眼光看著高昂花白頭顱的老太太。那眼光說不上是尊敬、同情、憐憫或者嘲弄。人群中一個聲音悄悄說,糊塗蟲,這老太太至少是個糊塗蟲,在哪兒都不招人待見。馬上有人說,怎麽說話呐,這老太太活得不容易!咱們別擠兌人家,有本事你也蹲幾年監獄試試。人們自動讓出一條道,我和你姑父攙著你奶奶走出來。你姑父說,好懸呐,要不是看你年紀大,又是老太太,說不定就有人打你,那種情況下,一人動手,立刻會引發一窩蜂混亂。你奶奶說,該說話不去說,還是共產黨員嗎?咳,真拿她沒轍。以後幾天,我們整天盯在家裏,不讓她再出去。她可不高興了,急得成天說黨脫離了群眾,群眾誤解了黨,如果無人出麵化解做工作,不滿會越來越嚴重,她要上書中央。部隊進北京城後,她先是震驚,說沒想到黨和群眾的關係竟然對立到如此程度,和國民黨差不多了。接著她從電視上看到坦克黑黝黝的炮口直指居民樓房,這下徹底沉默了。“六四”後,市委組織退休幹部學習,有一些老幹部質疑動用部隊鎮壓學生是否正確。市委書記說,你們糊塗哇,學生是什麽目的?是要我們下台。你們和黨的命運緊緊連在一起,榮辱與共。要想清楚,黨垮台了,你們的房子、退休金、幹部醫療也就沒有了。於是認識統一了,一致支持戒嚴,譴責動亂。學習結束,你奶奶回家飯不吃,電視不看,滿麵通紅,蜷坐在沙發上。我問她怎麽啦,她搖著頭光說,自私,自私。可恥,可恥!第二天就因為腦血栓住院了。

說起住院,故事可多啦。你奶奶本來最煩住院,一是不喜歡醫生在身上又按又摸,沒病也能看出病來;二是不想讓組織為她花錢,添麻煩。國家還有困難,老百姓還不富裕,咱能心安理得躺在這兒嗎?平常有病,頂多吃點藥,在家休息,實在不行才被我們硬逼著去醫院。若是醫院說沒有空床位,別人肯定不高興,甚至大吵起來;你奶奶卻立刻喜形於色,如釋重負,像孩子似的看著我們說,回家,回家,這下你們沒話說了吧。住院時,她是廳局級待遇,兩人一間病房。如果另一個也是離休老人,她們會相處得比較融洽,特別是聊起抗日戰爭、解放戰爭更加投機。假若是現職幹部就不一樣了,首先來探視的人很多,有時像趕集似的一撥一撥接連不斷,同室的人根本無法休息;其次雙方的經曆、思想差了十萬八千裏,共同語言少。有一次攤上一位局長,一開始她就問起你奶奶的職務,老太太說是教師。嘿,她立刻露出不屑的神情,趾高氣揚起來。動不動便說我們幹部如何如何,你們怎樣怎樣,明顯劃出了界限。一有人來看她,她就請你奶奶出去,以免妨礙談工作。你二叔不高興,說要談工作出去談,這兒是病人休息的地方。你奶奶心裏也不痛快,幾次要求出院,都被醫院以病情還在發展,尚有危險為由勸阻了。那時雷明是中顧委委員,在北京開完會後,有一天他專程繞道在秘書陪同下拄著手杖顫巍巍來看你奶奶。局長大人從旁觀察,神色大變。雷明走後,她一改常態,巴結起你奶奶了。你奶奶不解為何前倨後恭,她說在電視上見過雷明,沒想到貌不驚人的老太太居然認識大官,真是有眼不識泰山,抱歉抱歉。見你奶奶沒什麽反應,她便講起充分利用人際關係資源的學問,說你們這些參加革命早的人,很多不懂這點,光知道自己悶頭傻幹,結果怎樣,像你還不隻是個教書的。我參加革命比你晚十幾年,可現在該有的都有了。我要是有你那資曆,起碼當上副省長了。她繞著彎子說應該發揮雷明的餘熱,讓你兒子去他的省做生意,順便把我的孩子也帶上。你奶奶鄙視這種人,根本不接她的茬兒。她臉皮厚,一點兒也不難為情。又從側麵進攻,問你奶奶的住房、用車等,用誇張的表情說,哎喲,我還沒聽過像你這種資曆住房條件這麽差的。然後得意地說她有三處房子,每處都有一百多平米。家裏各種現代設備無所不有,不是人送的,就是以極低的價錢從關係人手裏買來的。你奶奶知道她是在刺激貪欲,企圖拉你奶奶下水,更煩她了。當晚說什麽也不住了,非得回家。不久,聽說那位局長又高升了一級。你奶奶氣得直拍桌子,說現在是怎麽了,黨內竟有這種無恥之人,稍有原則的人都會不屑與之為伍,可組織居然再次提拔。究竟是她欺騙了組織,還是組織真的相信這種人?如果黨是由這路貨組成,我們算幹什麽的?這件事你奶奶一直耿耿於懷,前幾年跟我說過好幾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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