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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的心事(中篇小說)十五

(2016-05-27 06:03:49) 下一個

        陶奶奶坐在輪椅裏,枯槁的臉上幾乎沒有肉,光是皮,也因此沒有任何表情。她的眼睛總是閉著,偶爾睜開,你會感到有一束光芒放射出來,不難想象,年輕時那雙眼睛一定又明又亮,很美,很迷人。她百歲高齡,說話很慢,但是思維依然敏捷:人呐,活到我這個年紀,都要歸於平淡。有大徹大悟的平淡,有渾渾噩噩的平淡,我屬於半醒半睡的平淡。年輕時容易激進,小知識分子更是如此。我是在共產黨最困難的時候,也就是二七年入黨的。後來我的一條罪名是“投機革命”,這是高抬我了,那時剛剛二十歲的我哪有如此老謀深算的心機!蔣介石、汪精衛相繼舉起屠刀後,天天麵對的是鮮血、屍體、白色恐怖,革命前途一片黑暗。如果要投機,應該轉投國民黨才對。但我也不是由於革命思想堅定,而是我的愛人在共產黨,我要和他生死在一起,加入共產黨,信仰共產主義對我來說是“愛屋及烏”。轉入地下後,我們都在省委工作,他是宣傳部長,我是秘書。你知道嗎,當外部壓力極大的時候,夫妻之間的相互體貼關懷才是最真摯的,它能在最大程度上緩解放鬆緊繃的神經。那是非常寶貴的感情,不是每個人都能得到的。那段經曆,我永遠都忘不掉。不到一年,我們為叛徒出賣被捕了。他像個真正的男子漢一樣,把所有的事情全扛了去,說我隻是不懂事的保姆。結果,他被殺害,我被釋放。出獄後,我沒有害怕,隻有仇恨。我千方百計找到組織,全身心投入工作,要向國民黨討還血債。不久,我又認識了另外一個年輕人,他有學問,有思想,讀過許多馬列主義原著,理論水平很高。如果光是這一點還不足以吸引我,讓我傾心的是他和我有許多共同點:他的愛人在四·一二中犧牲了,他沒有被嚇倒,冒著危險,不怕犧牲,四處奔走呼號,常常白天黑夜連軸轉,寫宣傳小冊子,到處散發。為了掩護,我們扮成假夫妻,時間長了,便弄假成真。他寫稿,我油印,他散發,我放哨。我們在一起很少談情說愛,除了工作、時局、革命前途,沒有別的話題。那時共產黨受共產國際影響很大,不僅接受其領導,還將思維模式也轉換成第三國際式,其實也就是斯大林的思想。由於他和劉仁靜、鄭超麟等人來往多些,便被指為“托派”骨幹,遭開除出黨的處分。那時,我年輕,絕對相信組織,雖然心中有許多疑惑,但仍然與他分手,斷絕了關係。我想我能夠離開任何人,然而絕不能離開組織,這是我在世上的唯一依靠。以後我被調到北方,在河北省委擔任婦女部長。有一次在天津開會,走漏了風聲,突然被特務包圍。我把文件放到嘴裏嚼爛,咽進肚裏,保全了黨的機密。這次被捕關押時間較長,直到抗戰爆發,才被組織營救出獄。我來到延安,最初,心裏真痛快呀!這是共產黨的大本營,我們自己的天地,自由自在的世界,再也不用東躲西藏,提心吊膽,隨時準備被捕犧牲。沒想到,一個整風運動又把我整進了監獄,而且是共產黨------那個我為之拚命跟隨了十幾年的黨------的監獄。當時那些起勁整人的人絕沒有想到,以後他們會被人整得更慘。唉,我們那輩人裏沒有沒挨過整的,也沒有沒整過人的。他們懷疑我第一次被捕有叛變行為,否則為什麽別人死了,我卻得到釋放?他們說你丈夫是“托派”,你怎麽能幹淨?更荒謬的是,他們認為在第二次被捕時,我銷毀了機密文件,在國民黨特務眼裏應是罪不可赦,怎麽才判了短短五年?是不是私下有什麽交易?當我堅決否認後,他們居然動大刑,吊起來抽打。我大罵他們和國民黨沒什麽兩樣,是共產黨內的惡霸。和我關在一起的有一方麵軍、二方麵軍、四方麵軍的老同誌,他們說,這算什麽,文明多了,當年抓“AB團”那會兒,什麽刑沒用過,凡是曆史上有的,全上,什麽棒打、鞭抽、釘竹簽、割大筋、滾釘板、刺奶頭、燒陰戶,聽聽就讓人不寒而栗。我的天呐,這是共產黨嗎,簡直就是封建酷吏、軍統特務、日本法西斯!有個抓人打人最凶的家夥,長征中掉到金沙江裏,看見的人都把臉扭開,故意裝作沒看見,無一人去救。後來,毛澤東出麵給大家鞠躬道歉,我感動得放聲大哭,高喊共產黨萬歲。解放後,別人是升官發財,過上了幸福生活,我呢,正相反,惡運當頭。每次運動我都會被揪出來示眾,罪名也不斷增加,先是托派、叛徒、特務,後來添上右派、流氓、破鞋、老機會主義者、曆史反革命、現行反革命等等,虱子多了不咬,我都不在乎了。我兒子一直埋怨,嫌我連累了他,文革中與我脫離了關係。我的第三個丈夫也算是個老革命了,可是毫無氣節。文革中為了撇清自己,揭發了我在家中的言行。後來我和他離婚了。不過有一點我感謝他,因為我有機會在監獄裏認識你奶奶。你奶奶是個糊裏糊塗的好人,滿腦子封建士大夫的愚忠愚敬思想。我們關在山西,別看監獄很普通,是個縣裏的監獄,可關了不少龍啊、虎哇、蛇呀、鼠的。有流氓、地痞、妓女、小偷,有國民黨軍官、縣黨部主任、警察廳長,其中有一個孫博野的侄子,他看見你奶奶先是一愣,接著狠狠地說,真是報應!然後大笑道:天道循環,天道循環。把你奶奶氣得要命,說這真是天大的笑話,我竟然和被我送進監獄的人關在一起,真是好賴不分,人妖顛倒。她要求換個地方,監獄頭頭說,呸,你以為你是什麽人,你比他更壞。他是公開的敵人,你是隱藏在我們黨內的敵人。一連幾天,你奶奶坐在角落裏,一聲不吭,她想不通啊。獄中也有不少我們這樣的人,除了我和你奶奶,還有一位將軍,一位左聯的作家,一個三十年代入黨的和尚,一個公安局的處長,那也是你奶奶的熟人,解放戰爭初作過她的通信員。那時,你奶奶身體結實,每天做操鍛煉,說她沒有問題,將來黨會放她出去。所以要保持個好身體,還能為黨多做些工作。她很尊重我,經常幫我洗衣服,拆被子,縫縫補補的。我病了,她就坐在床頭,喂我喝水、吃藥、吃飯,背我上衛生室,上廁所。那可真是難友哇!有個刑事犯問,你倆看著像姐妹,可口音全不一樣。你奶奶說,你看得不錯,我們是姐妹。把那人羨慕得不得了。我和你奶奶有時也爭論,比如黨內鬥爭的性質問題,階級鬥爭的理論問題,社會主義的前途問題,我們的看法都不一樣。爭論最多的,是信任的互動問題。我認為如果不是互相彼此信任,隻是單方麵的,那就是愚蠢。你奶奶則認為不管別人怎樣看她,如何冤屈她,都不會改變她的忠誠,此心可表天日。她是這樣想的,也是這樣做的。她總是認為自己是黨員,對獄中不合理的現象經常批評抗爭。可是無人買她的賬,不僅不改進,反而說她是最不老實的犯人,幾次把她關進單人牢房,穿上充氣服折磨她。就這樣,隻要有機會,她還是要批評抗爭。她的勇敢,她的執著,是由堅定的信念支持著。有人笑她傻,笑她癡,有人笑她瘋,笑她顛,我看著她卻想哭。我雖然不同意她的一些看法,但是我欽佩她。她出獄比我早,我坐了八年,她是六年。剛開始,她的結論還留著尾巴。可是她卻為我的平反四處奔走,整整兩年呐!她是我認識的人中唯一實心實意幫助我的人。出獄後,我和你奶奶每年總要聚上兩三次。她永遠是那麽熱情,總是為別人著想,處處維護共產黨。不過,在最後幾年,我發現她有了一點變化。以前我說一些看法,她老愛跟我爭。以後逐漸減少,光聽不說,後來變成點頭讚同。如今,她不在了,真想她。好在要不了多久,我又可以和她見麵了。一輩子有個真正的朋友不容易,她是我的真正的朋友。閨女呀,記住我老人家的話,千萬別搞政治,別沾政黨,那是個臭泥潭,好人下去,不被淹死也要沾上一身臭氣。

        陶奶奶翻出一個鞋盒子,抱著說:這裏有我和你奶奶共同擁有的一件背心,它是你奶奶在獄中拆了兩件破得不能再破的襯衣縫的,作為我們倆人輪流替換穿用。你奶奶出獄後給我送來了新背心,但我最看重的還是這件。

        我打開盒子,裏麵是一件糟朽的、補丁摞補丁、許多塊布拚綴成的百納衫。我忍不住抱著盒子痛哭失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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