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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的心事(中篇小說)十三

(2016-05-25 03:32:24) 下一個

二舅爺揉揉眼睛,喝了口茶:你奶奶和你爺爺婚前幾乎沒有感情基礎,完全是組織撮合的。當時你奶奶有十幾年黨齡,為革命出生入死作過貢獻,大小又是個領導幹部,所以組織部很重視,當成一項任務派人定期完成。你奶奶呢,模樣不難看,三十出頭,有成熟女人的獨特魅力,那會兒這麽大年齡沒結婚特別少見。中國社會你也知道,人們對別人的私事愛津津樂道,你奶奶自然招來許多閑話,社會輿論壓力很大。她雖然是個工作狂,也有自立於世的勇氣,但是不能不考慮社會輿論的影響。給她介紹對象的人不少,介紹的有幹部、軍人和知識分子,可她完全沒興趣。有一個副局長敬佩她被捕後英勇不屈,追她追得很勤,不管你奶奶怎樣對他不冷不熱,每到周末就來約會,直到你奶奶和你爺爺要結婚了才不再來了。要說你爺爺和你奶奶還是有點淵源,他很早就受組織派遣打入軍統,成為軍統河北站的一個負責人。四七年你奶奶被保密局逮捕,才關了一個多月就被釋放,除了孫博野有一塊華北剿總上將高級參議的牌子外,你爺爺也起了作用。但是我不喜歡你爺爺,他在老家有老婆孩子,雖說離婚了,可讓人覺得別扭,畢竟你奶奶還沒結過婚。組織上大概就是考慮到他們之間的淵源,容易產生好感,才要把他們介紹到一起。後來你奶奶覺得不合適,讓我去轉告你爺爺今後不再來往。我一聽高興壞了,興衝衝跑去通知。我以為這事就這樣算了,沒想到你爺爺不知用了什麽手段,竟讓組織出麵幫他調解。你奶奶最相信組織,很快便告訴我她要結婚了。我失望得真想和她吵一架,但是一看你奶奶那張蘊含悲情的臉,什麽也說不出口了。結婚前一天,她躲到我房裏哭了一晚上。我心疼老姐,卻又無法可想,隻覺得婚後她不會幸福。果然,婚後兩人把吵架當成了家常便飯。你爺爺嫌你奶奶不會做家務,不會做飯,老是吃食堂;你奶奶抱怨你爺爺不關心她,生你姑姑時連到醫院看一眼都沒有。現在想起來,影響他們心情的原因一是性格不合,二是運動不斷。由於他倆的特殊經曆,每次運動來臨,都要重新審查一次,而且結論一次比一次糟,擱誰誰受得了!在單位不能說,隻有回家關上門找茬吵架,抒發一下胸中的苦悶。就這樣的日子也不能持久,沒幾年,反右過後,黨內反右傾,你奶奶被內定為“中右”。這個定性別說你奶奶想不通,凡認識她的人無不覺得是錯誤的。你奶奶一貫緊跟黨中央、毛主席,黨叫幹啥就幹啥,唯恐落後。反右時一開始就看不慣知識分子批評黨,認為共產黨人拋頭顱、灑熱血打下江山,你們撿現成的還有意見,所以批判右派分子十分積極。要說給她定個“中左”,恐怕還嫌偏右,怎麽定成“中右”了?後來知道,上級領導是從曆史上看的,年輕時就投靠反共老手孫博野,稍後又為日本人所用,現在則與軍統特務結為夫婦。原來一位在押軍統特務交待曾與你爺爺一起槍斃過共產黨員,這種事情如何說得清。為了執行組織要求潛伏,不可輕易暴露的指示,難保被迫做些違心事。即使沒有,也十分可疑,何況還有人指證。於是你爺爺便被拘留審查了。大概你奶奶接受了五三年審幹的教訓,這次對你爺爺的事不辯不爭,完全服從組織處理,而且堅決離婚,斷絕了關係。她的婚姻,成也組織,毀也組織,唉!你奶奶是個要強的人,沒有屈服過任何一種力量,孫博野、日本人、國民黨都壓不垮她,唯獨在共產黨麵前她就像被施了魔咒,完全變了一種人,無思想、無意誌、俯首帖耳、任憑宰割。別說共產黨沒有把她當人看,就是自己也未必把自己當人看,而且認為是天經地義。當什麽看,工具嘛。劉少奇在《論共產黨員的修養》裏說得清楚,講得明白。工具在好使的時候會狠用一陣,用過了自然丟到一旁。我要是老姐一定會後悔。

 

薛理智哽咽著說:林姨去世,我正動手術,沒有去送她,沒有向她致以最後的敬禮,是我的一大遺憾。說起來她是我家兩代的恩人。我父親早年畢業於日本早稻田大學法律係,專攻國際法。回國後,趕上日本侵華,無人雇用他。後來藤井招攬人才,請他作翻譯。最初我父親不想去,怕擔上漢奸臭名。但是由於沒有工作,一家人生計無著,隻好咬牙進了情報室,心裏抱定隻翻譯,別的事情一概不參與。你奶奶到情報室後,我父親很瞧不起她,認為她是出賣靈魂的那種人。時間長了,發覺你奶奶在人格上是無懈可擊的,平日不苟言笑,從未聽她出過壞點子,作過壞事。還聽到一些懷疑她的日本人說起她被捕時頑強不屈的故事,本能地感覺你奶奶和自己一樣,都是身在曹營心在漢的徐庶式人物。有一次,憲兵隊送來兩個穿長衫的年輕人,懷疑他們是抗日分子,讓情報室辨別身分。在審問中,兩個人露出了一些破綻,我父親翻譯時全掩飾過去了。當時除了日本人外,隻有你奶奶一個中國人在場。如果她揭露出來,我父親就完蛋了。但她力主那兩人是光知混飯吃,沒有思想的窮書生,擠不出任何有價值的情報,趕緊攆走算了。日本人見口供毫無用處,便放了他們。解放後,我父親在北京見過其中一位,擔任某部局長。說起當年由組織委派路經保定時被捕,幸虧我父親和你奶奶保護,才得以安全脫身。由此我父親和你奶奶都心照不宣,明白彼此的立場,以後多次合作獲取情報。你奶奶經冀中城工部批準,把我父親發展成黨的地下工作者。我父親對此非常感激,常說是林大姐領我走上了革命道路。解放後,我父親在高等法院工作,經常給中央首長講國際法。五五年因病逝世,董必武親自批準為革命烈士。本來這些都是沒有問題的,然而到六四年,我高中畢業,組織要保送我出國留學時,有傳言我父親是漢奸。於是不但留學的事情吹了,甚至連國內大學也不敢接收我。我找到你奶奶請她作證,她老人家真是熱心,不光寫證明信,還親自帶我去了好幾個部門。當有的單位推辭,說事出有因,需要仔細研究,你奶奶生氣了,說當初我們革命,作地下工作時,隻怕人少,想方設法吸收別人,壯大自己隊伍;現在你們隻嫌人多,千方百計挑毛病,把人從革命隊伍中踢出去。這是哪家的道理!我聽了後,感動地哭了。這句話留給我的印象很深,至今記得一清二楚。要不是你奶奶作證,公安部一位副部長出麵,我很可能上不了大學。但願她老人家在天之靈得到幸福安寧。

 

 謝師傅頻頻交替握著骨節粗大的左右手,有點拘謹地:你奶奶是我認識的最正統的共產黨員。她剛來時,黨校就傳說她資格老,解放初是市政府有名的兩大女將之一。要不是犯了錯誤,絕不可能發到這兒來。我從五三年到黨校,一直燒鍋爐。你奶奶每天都來打開水,沒有一點架子,見了我總愛問寒問暖的,特別親切。一來二去,我就自然把她當作大姐,有什麽話都願意對她說。三年災害那會兒,家裏人口多,連糧食都不夠吃,更別說啥營養了。我全身浮腫,用手一按一個坑。用鍬鏟煤,稍一低頭就暈,走路腳下沒根,老打晃兒。你奶奶月月把給她發的票,不是肉票就是點心票、糖票送給我,結果我好了,她的臉卻腫得賽臉盆。後來我的孩子大了,老婆又有病,開銷也大了,我那倆錢三號開支,左省右省,老到不了月底。沒辦法,隻好厚著臉皮向單位借。我知道你奶奶特煩向組織伸手的人,所以沒敢告訴她。可是你奶奶不知從哪兒聽說了,拿來三十元,跟我說以後有困難跟她說,別麻煩組織。大家是革命同誌,應該互相幫助。以後經常接濟個二三十塊,我都記在本子上,想著有朝一日有錢了還給你奶奶。你奶奶從沒跟我提還錢的事,一個字也沒提過,可是,我慚愧呀,直到你奶奶過世,我都沒有能力還上那一千七百八十塊錢。聽到你奶奶走了,我去你家吊唁,才知道她從未跟家裏人說過借錢給我的事,據說她還借給別的生活困難的人不少錢,都沒要過。也是這次我在你家才知道,你奶奶一輩子苦著自己,連床緞子被都沒蓋過。她心裏隻有別人,根本沒有自己。現在哪兒還有這樣的人呐!我後悔,後悔不該拖累她,讓這麽好的人吃苦受難,老天瞎了眼,太不公啦!

 

史玄德沉思了一會兒,一板一眼地說:你奶奶是個複雜的矛盾混合體,她的生活作風令人欽佩,艱苦樸素,不搞特殊,如今還有幾人堪望其項背!然而,她的政治思想傾向我是不敢苟同,坦白地說,她是個標準的極左人物。不錯,她對普通工農群眾親密無間,關心備至。可對我們知識分子抱有一種從骨子裏透出的偏見,如果你的出身再不好,那就真像是寒冬一樣冷酷無情。當年我們對她是敬而遠之,不願意也不敢跟她傾心交談。我出生於一個民族資產階級工商業者家庭,年輕時向往革命,考入人大學政治經濟學,五五年畢業後到黨校工作。當時我已把《資本論》看過三遍,光筆記就有十幾本。無論是開會討論,還是課堂講授,我都能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可是你奶奶卻經常批評我,說我是“牆頭蘆葦”“山間竹筍”,是小資產階級愛出風頭的表現。對我的入黨申請,她百般阻撓,理由是我穿皮鞋,抹頭油,路過垃圾堆和廁所常用手絹捂鼻子;吃細糧狼吞虎咽,吃粗糧填鴨硬灌;見了工農群眾,眼珠上翻;看到當官的,便前襟長,後襟短。剝削階級家庭的烙印深深印在頭腦裏,在戰爭年代不是叛徒,也是怕死鬼。結果,黨入不成,五七年還差點打成右派。

 

夏一平猶豫了一陣,拿起茶杯喝了兩口,然後放下杯子說:有件事埋在我心裏幾十年了,因為是推測,證據不足,跟什麽人都沒說過。我想你大概會感興趣。你知道那位書記為什麽在你奶奶的檔案上批了“此人不得重用”嗎?一般人認為是由於你奶奶的曆史問題不清楚,如果真是這樣,我倒要敬重他了。可是有兩件事情讓我覺得原因絕非堂而皇之:其一、三年困難時期,大多數老百姓天天挨餓,吃不到蔬菜卻麵帶菜色。就連有特殊供應的幹部渾身浮腫的也不在少數,別說什麽營養啦,想吃頓飽飯都不容易。可是少數大官竟然利用權力為自己謀私,其中就有那位書記大人,不知是他授意,還是底下人拍馬屁,反正有一群人專門跑郊縣收購桑葚、蜂王漿,為他炮製延年益壽的“桑葚膏”。經過反右運動,很少有人敢給領導提意見。但是你奶奶直接寫信給那位書記,直言在全國如此困難時期,黨員特別是領導幹部不與人民大眾同甘苦共患難,反而效法秦始皇等封建皇帝大搞長生不老的“丹藥”,真是連國民黨的馮玉祥、孫博野也不如。共產黨整天喊著提倡開展批評與自我批評,其實批評別人可以,自我批評,開玩笑,有幾個具如此雅量。於是,有其一,便有其二:那人原本認識你奶奶,這次理所當然的調來了檔案,要看看究竟吃了什麽熊心豹子膽。後來我聽人說,那人看了檔案,生氣地敲著桌子說:一個跟孫博野有這樣深厚曆史關係的人,尤其是孫博野的心腹基幹,怎麽能混入我黨?怪不得拚命宣揚孫博野!孫博野是什麽東西,摧殘殺害了多少共產黨人!為其張目,攻擊領導,居心何在?本來是要嚴辦的,但有幾個領導熟悉你奶奶,便介紹了她在破獲孫博野反革命案中的功勞,為她說了情,才有了那個批語和內部掌控的“中右”的定性。

再往更早說,四九年占領南京後,康生向毛澤東遞交了一份報告,說許多地下黨存在嚴重問題,請示應如何處置。毛當時批示道:“降級安排,控製使用,就地消化,逐步淘汰。”這個批示當時的下發範圍極小,隻發給了大軍區的負責人。可是從以後的情況看,全國是照此執行了的。你說,文革時能怪我嗎?

  

幾個月後,我在網上隨意瀏覽時,看到一條資料:二九年,孫博野任北平警備司令時,曾抓捕了那位書記,但不久即交保釋放。

 父親說,四三年華北黨組織整風,解放初審幹都是由那位書記主持的。

 有多少事情是在革命口號掩蓋下的個人恩怨,誰說得清。

  我仰天長歎,真實果然是醜陋不堪!幾個拿不到台麵上的理由,便可以毀掉人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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