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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的心事(中篇小說)十一

(2016-05-23 03:30:03) 下一個

表姑坐在板凳上,愛搭不理,眼睛盯著天花板,根本不看我:“我沒有這個六親不認的姑姑!我父親是她的親哥哥,一奶同胞,當年參加國民黨軍隊是因為家裏窮,別人不理解,她應該最清楚。她一走了之,家裏的生活誰管?不當兵有飯吃嗎?憑什麽罵我們反動?我父親在軍隊裏從沒有坑害過百姓,他打過日本人,卻沒有同共產黨打過仗,因為他知道他有個妹妹是共產黨,怕傷了她。他是靠軍功、為人厚道老實當上了中校軍需,在職期間,除了應得的餉銀,一分錢都沒塞進自己腰包。解放戰爭後期,他是看不慣軍隊裏貪汙腐敗橫行,才退伍回家。這怎麽是反動?不錯,你奶奶是來信要拉他一把,讓他參加共產黨的工作。但是我們這個家族從古至今曆代接受的就是忠孝節義的教育,所以我父親說:一臣不事二主。你奶奶呢,給縣政府寫信說我父親‘反革命氣焰極其囂張’,斷絕了親戚關係。她這樣對我父親倒也算了,我二叔可是聽了她的話,從國民黨軍隊投向共產黨。我二叔那可是個人才,人都說他最像我爺爺。軍校畢業後,有一次胡宗南看到他製定的一套作戰方案,大加讚賞,提拔他為少校參謀。要是跟著一直幹下去,說不定早在台灣當了將軍。鬼迷心竅,相信他姐姐。解放後,組織上要發展他入黨,你奶奶竟去信說他弟弟的思想反動,仍然需要認真改造,要求組織長期考察,結果入不成了。你說這是啥親戚!哼,一家子都反動,就她革命!她得到什麽好了?還不是讓人整得死去活來。這是報應,活該!這才是熱臉貼人家的冷屁股……

 

楊再思用手扶了扶眼鏡,目光落在寫字台上,慢條斯理地:你奶奶是我們中學的訓導主任。在學校裏,學生們最怕孫校長,別看他隻穿布衣便服,但自然有一種軍人的威嚴;其次就是怕你奶奶,學生們私下說她整天板著老處女的木胎臉。你可別生氣呀,說實話,她給我們的印象並不好。四八年,我加入共青團,經常上街貼標語,破壞反動學生的集會,準備迎接解放。那時,組織還是秘密的,我們都不知道你奶奶的真實身份。有一天晚上,我在街上貼標語,被兩個警察追到學校。我剛翻過圍牆,便讓巡夜的你奶奶發現了。我自知無可幸免,也就不逃了。你奶奶聲色俱厲地叫我去辦公室等她,然後對趕來的兩個警察說,這個學生違反校規,深夜翻牆歸校,是學校的恥辱。她一定告訴孫校長,嚴肅處理,絕不姑息!兩個警察見你奶奶挺厲害,又知道孫校長的名聲,便沒有再追究。你奶奶送走警察,回到辦公室,盯了我半天,然後說,先回去睡覺,明天再找你算賬。第二天,你奶奶竟像忘了一樣,見了我視同路人,害得我提心吊膽了好幾天。

解放後,第一次慶祝七一黨的生日,各單位都上街遊行。我們發現你奶奶竟然穿著幹部服裝混在市委隊伍裏。那時人們警惕性都非常高,我們立即向公安局報了案。我們很氣憤,她是孫博野的大紅人,怎麽混入革命隊伍,一定有什麽陰謀。公安局的幹部笑著告訴我們實情,我們才知道,原來解放前我們參加的所有革命活動都是她在幕後指揮的。回到學校一說,很多同學都激動起來,想不到我們早就受共產黨的領導了。大家從心裏佩服你奶奶,革命手段高超,身處虎穴狼窩,巧妙周旋,從容不迫,不露一絲破綻,真是了不起的英雄。可也有一些反動落後學生說,她是賣主求榮。我們當即反駁道,她的主是共產黨,不是孫博野。她是身在曹營心在漢,何來賣、求之說!弄得他們啞口無言。不過,現在我覺得當時抓捕孫校長,如果不是你奶奶指揮去幹,換成別人,也許於情於義更合適些。畢竟,你奶奶是孫校長最信任的人。

 

        華奶奶欠身拿了一個大蘋果,放在我麵前,笑著用手指指,示意我吃掉,然後接著說:剛解放時,我們姊妹又在省城見麵,而且在一起工作。那會兒,我們都還年輕,沒日沒夜地幹。你想奮鬥了十幾年,吃了多少苦,終於建立了自己的國家,再也不用提心吊膽的過日子,能不高興嗎?真是渾身是勁,那是心情最舒暢的兩年。你奶奶那會兒能說會寫,特別能幹。開會做報告,不看稿子,連講兩個小時,不帶重複的。寫文章更是下筆如有神,總結匯報,幾千字一揮而就。字也寫得漂亮,在老幹部裏不多見。我結婚早,那時已經有了兩個孩子。你奶奶比我大一歲,仍是獨身。她是老革命,又是領導幹部,介紹對象的人很多。不過那會兒老幹部都盯著年輕漂亮的洋學生,你奶奶已經三十出頭,除了工作,別的事情像家務活什麽的全不會,所以不是她看不上人家,就是人家看不上她。別人都說她眼高,而我知道那是不了解她。你奶奶最看不起女人當花瓶,參加革命沒幾天,一身小資產階級的毛病,靠臉蛋嫁個大幹部,立刻擺起夫人架子。她認為女人應該靠自己,憑本事和對黨的貢獻立於社會。但是當時壓力很大,說什麽的都有。特別是那些以前受過她批評的“花瓶”們,成為大幹部愛人後,挾嫌報複,四處散布你奶奶被日本兵們輪奸,又作了藤井情婦的謠言,把你奶奶氣得要命。後來在組織的撮合下,跟你爺爺結了婚。結婚的前一天晚上,我想幫她收拾一下,卻哪兒都找不到她。後來知道,她鑽進她弟弟的房子裏躲了一晚上。我明白,她還在想著雷明。唉,上天對她不公啊,她一輩子追求的東西,從來沒有得到。你奶奶呀,這輩子在感情上一直很苦悶,再加上曆次運動都因為被捕問題審查,屢受打擊,精神不失常倒怪了。解放初,剛過了兩年好日子,審幹開始了。你奶奶的曆史問題整風時作過結論,沒有叛變,隻是改變了入黨時間。這次不一樣了,有人揪住不放,非要搞出個審幹大成果來。你說不滿?我們這一代人怎麽會有這種念頭,頂多是感覺委屈,又無處訴說。所以你奶奶采取了自殺的行動,以死明誌。當然,很快救過來了,不然哪有你們。我當時還埋怨她怎麽會走到這一步,革命那麽多年,太經不住考驗了。我把她請到家裏,做了幾個好菜,邊吃邊開導,在日本人的監獄裏受那麽重的酷刑都挺過來了,怎麽組織上問幾句話卻受不了了。你奶奶流著眼淚說,那不一樣,敵人再狠,那是理所當然。而組織上哪怕一點點懷疑,就足以搗碎你的心髒。你奶奶解放後有兩次性格變化,一次是逮捕孫博野後,她的歌聲少了,歡笑少了,活潑開朗的性格一變成為不苟言笑的官吏模樣。另一次就是自殺之後,不再是驕傲自信、精明能幹、雷厲風行的女幹將,一變成為唯唯諾諾、自卑委瑣、行動遲緩的人。後來運動多了,見到、聽到的自殺的老同誌多了,我才逐漸理解了。我為他們悲哀,也為我們的黨悲哀。在那個時代,我常常私下慶幸沒有被捕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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