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坐家

一無所長,唯餘文墨,一息尚存,筆耕不輟。
個人資料
大坐家 (熱門博主)
  • 博客訪問:
正文

奶奶的心事(中篇小說)九

(2016-05-21 03:07:53) 下一個

杜春蘭嘖嘖連聲,直拍大腿:你奶奶去世對我絕對是一大損失。本來還想找她證明我從抗戰時就參加了革命,也好換個離休待遇。沒想到,嘿,全泡湯了。不錯,那會兒我還小,剛上初中。我大姐和你奶奶年紀差不多,她們來往多一些。可我給她們放過哨,送過信呐,總不能白幹吧。我這也算按勞取酬不是。

其實,我有點討厭你奶奶,不僅當時,以後的幾十年裏給我家帶來多少麻煩!文革時,我大姐被說成替叛徒漢奸通風報信,給鬥死了。從你奶奶第一天在我家出現,我就有不祥的預感。我家世代官紳,最高曾做過禮部侍郎。房子在城裏占了半條街,我父親的外號就是“杜半街”。原本過得好好的,日本人來了也沒有找麻煩。我大姐漂亮,人稱“一枝花”,是護士。日本人裏有個軍醫,長得很文雅,據說貴族出身,與天皇有親戚關係。他喜歡我大姐,經常找借口來套近乎。你說這事要成了,我說不定還能移民日本,在異國它鄉接著過貴族生活。八成是他出的主意,把你奶奶弄到我家養傷,以便製造機會接近我大姐。可我大姐一點不喜歡他,總躲著。那天軍醫領著一群日本兵抬著一副擔架到我家,說是暫時在這裏養傷,如果出了問題,拿我全家是問。我偷偷一看,嚇得差點兒叫起來。要說你奶奶也是硬骨頭,身上斷了兩條肋骨,左腿骨折,當時躺在擔架上是個血肉模糊的人形,說是人形因為還喘氣,不然就是一堆肉。血乎淋拉的,頭發、衣服被幹血粘在臉上、身上,一股讓人惡心得要吐的血腥味還加上屎尿惡臭。那會兒我父母嚇得不知怎麽辦好,他們從小養尊處優,哪見過這呀!倒是我大姐比較鎮定,招呼家裏兩個老媽子幫她清洗傷口,纏好繃帶,換上幹淨衣服。大概日本人看你奶奶傷勢太重,行動不便,也不派人看守,光是軍醫經常來。你奶奶性子烈,不讓他看傷。他便告訴我大姐如何去弄,還警告你奶奶若要逃跑就殺我全家。那時我家把你奶奶像敬神似的供著,兩個老媽子白天晚上不離身,好吃好喝招待著。我媽天天早晚兩次拜佛,盼你奶奶早日康複離開我家。你奶奶剛來時,有半個月一句話不說。我大姐以為日本人把她腦子打壞了。後來你奶奶見我大姐是真心為她治傷,才態度轉變,逐漸和她聊了起來。我大姐不僅管你奶奶叫大姐,還讓我也跟著叫。她倆有時把老媽子支開,關上門說悄悄話。有時讓我在門外望風,看見生人或日本人,就咳嗽三聲。你說我這是不是參加革命了?半年後你奶奶傷好了,我以為日本人會把她重新抓回監獄,誰知道,不但沒抓,還給她安排了工作,讓她當了教育局的科長。這下我在同學麵前都抬不起頭來,他們罵我是王八窩裏出來的小王八。解放後才知道你奶奶是打入敵人內部做地下工作。我們給共產黨幫過忙,救過他們的人,幾十年來,你奶奶從沒有找過我們,共產黨還清算了我家,定為資本家成分,沒收了房產,大姐也遭了殃。好心沒好報啊!

 

父親用責備的眼神看著我:你怎麽也懷疑你奶奶?想弄清楚?她在世時我們都不願意談這個問題。你姑姑是想讓老太太多感受家庭的溫暖;我呢,還真怕她有什麽難言之隱。沒想到有一次她主動跟我談起來:那是文革後,一天晚上,我正在屋裏看書,你奶奶端了一杯牛奶進來。她一見我手中的書是《孟子》,就坐下跟我說:你現在也讀這種書。四書是我家長輩規定的必讀書,自小我就能從頭背到尾。封建的忠孝節義、忠君報國是我家不容違反的行為準則,也是打小就紮根在腦子裏了。抗戰時,有個日本人還和我討論過《孟子》,想用其中的一些話勸我投降。你覺得有意思?我可沒覺得。我隻是覺得可笑。當時我已經脫離了孔孟的影響,接受了先進的思想。我讀過《共產黨宣言》、《論持久戰》,在我心裏有一幅抗日戰爭前途、中國和世界命運的藍圖。日本人打不垮我,想從思想上軟化我,笑話!看錯人啦!退一步講,就算我不是共產黨員,我也絕不會當漢奸!總不能連孫博野都不如吧。說起來這個日本人還有點不簡單,他叫藤井,是河北公署情報室的顧問,老牌中國通,讀過很多中國古書。他不讚成一味打打殺殺,血腥鎮壓,主張對中國人攻心為上。當時我正在人家養傷,剛好一點。他一進門就誇我是寧折不彎、了不起的英雄,說像佩服日本武士一樣佩服我。他帶來了一些書,讓我在養傷期間看看,修身養性。傷好後,他可以給我介紹工作。我一看那些書全是四書五經一類,就說這些我從小都看熟了。他一聽立刻擺出彌勒佛似的笑臉,連說:好好,這下我們有共同語言了。我說:算了吧,我不可能和你們有什麽共同語言。他信心十足地說:那可不一定,起碼我們可以討論孔孟思想。比如,《孟子》中的一段話你一定記得:“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讎。”你看你們的政府對你們怎麽樣呢?是視你們如手足呢,還是視你們如土芥?這樣的政府值得你為他賣命嗎?我說:目前的政府確實不是老百姓喜歡的。中國將來是會有好政府,人民會過上好日子,但不是在外國的武力壓迫下改變的。你們的軍隊到處燒殺搶掠,把我們看成什麽了?我這一身累累傷痕不也說明你們把我看成什麽了嗎?藤井見我情緒激動,就說:你先安心養傷,過幾天我再來看你。過了幾天,他改變了策略,不跟我談古書了,說起蘇聯肅反,抄家、流放、關監獄、判死刑,都是共產黨整共產黨,一次比一次狠。然後別有用心地說,中國共產黨裏能人多,整人的專家也多。從建黨起內部的殘酷鬥爭就沒停過,好像有些人專門跟國民黨比賽看誰殺共產黨多。在這樣的黨裏人人朝不保夕,你年輕,好多事不知道,容易受騙上當。見我裝睡不理,他又講起當時各根據地搞的“肅托”運動,說他就是現在放我回去,共產黨也不會再信任我,說不定被當成托派整肅掉。他看我是個人才,不忍心眼看著這樣毀掉。他說的事情很多我不知道。我相信被整掉的應是藏在黨內的敵人,即使被冤枉,也沒什麽好埋怨的,為了黨個人犧牲算什麽。否則怎麽才能顯出忠心。他越講越興奮,我卻真的睡著了。

在養傷時,我試著爭取房東大小姐,向她宣傳抗日主張。沒費多少勁,她就明顯傾向我了。她參加革命後一直很積極,六三年當了北京一所中學的校長,文革開始,她就被紅衛兵打死了。我那會兒通過她向冀中城工部發了消息,希望組織協助我越獄,回到根據地。但是組織回信卻說:虹兒,不要急於回家。要設法在保定立足,自謀生活,等家裏來人聯係。說實話,我心裏沮喪極了,這不是明擺著讓我投降當漢奸嗎?否則日本人怎麽可能放過我?在敵人窩裏我一天也待不下去,回到根據地才是如魚得水,心情舒暢。但是這是組織的指示,怎能違反?我含淚把指示放到嘴裏嚼爛咽進肚子,蒙上頭悄悄哭了一場。

按照這個指示,我逐漸不再和藤井爭辯,光跟他討論一些古書中的具體問題。藤井也很高興,覺得他成功地軟化了我這塊硬骨頭。半年後,傷好了。藤井問,如果我放了你,有什麽打算?我說,我不想參加抗日活動,為了生活,得找個工作。藤井說,行啊,你先一邊在新民會幹,一邊在櫻花旅館兼個差。我說,我不去新民會,進這種組織是要招人罵的。藤井說,這是誤會。《大學》的第二章裏就說“作新民”。這是你們祖先早就主張的好事呀。現在南京汪精衛先生的政府裏,像陳公博、周佛海以前還都是貴黨的創始人呢。我假裝遲疑了一會兒才勉強點頭答應。於是他讓憲兵隊放了我,在他的直接監視下工作。有半年時間我一直裝得非常馴服,沒有露出任何可疑跡象。因此他認為我完全屈服,可以利用了。於是,藤井又把我調到教育局當科長,並在他的河北公署情報室任秘密雇員。這些我都及時向組織做了匯報,當時上級從沒說有什麽不好。後來審幹時卻老是懷疑:你把日本隊長頂下河,跳井自殺,身份暴露,死活不招,日本人怎麽會輕易放了你,還把你安排進情報室?我說那你得問日本人。我對得住良心,絕沒有出賣黨的機密,沒有出賣過自己的同誌。倒是情報室的不少情報通過我送到了冀中黨組織的手裏,避免了一些重大損失,而且我還解救過兩名因嫌疑而被捕的根據地幹部。這種無端懷疑早在四三年調我回根據地參加整風時就提出來了,但組織結論保密,沒有給我看。光通知我黨齡不能從三七年開始,而是算四三年重新入黨。當時我不高興,卻沒有提出申訴,總覺得組織會考慮,不能用個人事情麻煩組織。這一點直到八零年才改正過來。其實我並不在乎是否多幾年黨齡,但不能讓人因此總是懷疑我吧。

 

姑姑說,按照改革開放前的邏輯去想,你奶奶的解釋肯定是不能說服人的。所以一次次的審查,一次次的過不了關。那種精神上不斷受到折磨的痛苦,不是一般人能夠忍受的。尤其這種折磨又是來自她視為終生依靠、終生信賴的組織。更有甚者,抗日戰爭勝利後,黨組織認為她在日偽政府裏工作過,會給黨帶來不好的影響,讓她另改名字,不許用林虹原名。你奶奶為此難受了好久,後來表示理解組織的難處,有什麽問題自己扛起來,絕不牽連組織。抗戰後有一天在保定街頭,有一個青年認出她,當眾罵她是漢奸。你奶奶有口難辯,把嘴唇都咬爛了。據說圍觀群眾很多,有人煽她耳光,揪她頭發,要不是孫博野派人保護,非讓憤怒的群眾打死不可。為這事,你奶奶好幾個星期,精神恍惚,滿腹委屈,無處訴說,差點就鬧精神病了。還是孫博野,提升她做三青團副總幹事,用工作填滿了時間,讓她從抑鬱低迷中走出來。

 

管爺爺躺在病床上,見到我後,情緒激動,蒼白的臉頰浮出不正常的紅暈,他不顧家人勸阻,艱難地講著,一句話經常三四次被咳嗽打斷:見到你……跟見到你奶奶……一樣。她不在了……她……是個好同誌,少有的……堅強女性。四三年,……冀中開展整風運動……那時,中央發了……個文件……是關於黨的反特鬥爭……指示的。其中特別提到……華北各革命……根據地黨政軍民各機關中……暗藏的日特……國特分子,估計是很多的……把慎重清理這些分子,放到關於……黨的生命的……高度。根據地領導十分重視……把在敵占區工作的一些同誌也招了……回來,集中學習,接受審查。我負責你奶奶的問題……本來城工部的領導對你奶奶評價很高……認為是久經考驗的忠誠黨員……中央文件下發後,有人提出你奶奶……進入日特組織和……與孫博野的關係等疑點,懷疑她是日特……國特……雙料貨。我調查了她……被捕後……各基層組織並沒有暴露破壞……送出的情報……極具價值,有力地保障了根據地的安全……認為她沒有問題,值得信賴。但是……曾經指示她打入敵人內部的領導……四二年調往延安去了……聯係不上……無法證明……懷疑她的人堅持你奶奶不能排除重大嫌疑……之所以沒有暴露,或許隱藏著更大的陰謀。……我和一些人不同意……雙方爭執不下……最後來了個折中……這一點給她在文革中造成很大麻煩……教訓呐……多好的同誌,受敵人折磨也就罷了……為什麽還要被自己人糟蹋?咳咳……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