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一平是文革時省革委會專案組第一小組的副組長,主管對我奶奶的審查,如今退休在家。他滿臉驚疑地看著我,對任何問題都不卑不亢地回答:對不起,年頭久了,統忘記了。我反複說明,不是來找麻煩的,隻是想知道曆史真相,絕無追究誰人責任的意思。在那個年代,人人身不由己。與其他人比較,你對我奶奶算是客氣的。奶奶生前說過多次,要不是你攔著,不知要多受多少罪。
夏一平大概見我態度誠懇,終於開口:是嗎,你奶奶是這樣說嗎?當時我是覺得你奶奶不容易,被捕後,你奶奶受了嚴刑拷打,曾投井自殺。一個二十出頭的姑娘還能怎樣?要她在鬼子窩裏親手搏殺鬼子嗎?其實對她的懷疑審查不是從文革才開始的,四三年她回冀中根據地參加整風,就專門立案審查了她從被捕以來的所有表現,曆時三月,最後因情報工作需要,僅作出四三年重新入黨的結論,讓她返回保定繼續打入敵人內部。解放後,五三年審幹,組織上又一次審查她的問題。因為有人提出投敵叛變,自甘墮落,成為漢奸,她覺得委屈,竟觸電自殺!沒聽過吧?你別把嘴張那麽大,我就是告訴你曆史事實,事實都是殘酷無情的。省委書記在你奶奶檔案上親筆寫道:此人不能重用!這是我親眼所見。這位書記文革時被打入十八層地獄,整得死去活來,是毛主席覺得不能再重用他了。我也是,文革中被提到高級領導崗位,文革後,輪到別人來審查我,一擼到底,從天上摔到地下,永不再重用。
平心而論,你奶奶的疑點很多。你要不高興,我就不說了。嘿,你小年紀,有大胸襟,不簡單。你想,日本人是什麽,毫無人性,慘無人道,豺狼虎豹,妖魔鬼怪,怎麽形容他們壞都不過分。對吧?你奶奶把日本隊長撞下河,差點兒沒淹死,又有叛徒指證了她的身份,日本人不但不殺她,還給她治傷,而且吸收她進入日軍的保定情報室工作,讓她接觸大量機密,如果沒有叛變,沒有用出賣黨的機密來交換,你說可能嗎?這符合邏輯嗎?西路軍被捕的女紅軍是什麽遭遇,趙一曼又是怎樣犧牲的?你奶奶在日本人手裏就能幸免?你聽她說過沒有?沒有嘛。我也沒聽說過,沒人聽說過。你奶奶交待的都是些自己也說不清楚的事情。不錯,她自殺過,但沒死嘛。這之前也許是堅強的,這之後,大概怕死了,投降了。傷好後,先在旅館裏當了幾天女招待,然後進入情報室。這中間……啊……是否有什麽?不能不讓人多想啊。被捕時她有一把手槍,為什麽不用它打鬼子,反而害怕了,沒見鬼子就把它埋了。說是怕連累堡壘戶,為什麽還往人家地洞裏鑽?鬼子叫你出來你就乖乖出來了,要是我,寧肯等敵人往裏打槍、扔手榴彈、灌水、放煙、噴毒氣,死也要死在裏麵。多少烈士無不是戰鬥到最後一顆子彈,堅持到最後一滴血、最後一口氣。冀中一些烈士都是在被捕後,千方百計自殺,縣委組織部長譚傑在牢房裏把筷子插入耳中,撞牆成仁。還有人一次不行就兩次、三次,不達目的決不罷休。比如有個縣長叫胡春航,受傷被捕後,先用手絹塞進喉嚨中自殺,被鬼子發現,未遂。後又悄悄扯破衣服塞入嗓子眼,到底壯烈殉國。九分區政治部主任袁心純在反掃蕩戰鬥中負重傷被俘,大罵鬼子五天五夜,絕食而死。忠烈可嘉,何等感人啊!對比之下,你不覺得你奶奶遜色多了嗎?僅自殺一次就放棄了,勇氣不足嘛。出賣過什麽機密,造成了什麽破壞?好像沒有,但這不能證明她沒有叛變,更不能說明她是英雄。解放後,黨和政府隻是不重用她,把她從要害部門調到一般單位,並沒有開除工職,清除出黨,對她夠寬大了。她應該感謝黨。算了,人都不在了,說這些還有什麽用。
我離開時,腦子裏浮現出美國伊戰後的一個畫麵:戰俘獲釋返鄉,市民傾城而出,夾道歡迎,鼓樂齊奏,載歌載舞,發自內心的歡呼,鮮花彩帶一個勁地拋啊,滿身滿街都是。獲釋者坐在豪華的敞篷車上,幸福地微笑,自豪地頻頻招手示意,毫無羞慚之色。據我所知,他曾現身伊拉克電視台,公開譴責美國政府的戰爭政策。當他回來時,不僅家鄉人衷心祝賀,而且從聯邦政府到州政府無一人指責他的背叛行為,仍然把他視為對國家作出貢獻的英雄、戰場上的豪傑。
姑姑看著牆上掛的奶奶的遺像回憶道:小時候和你奶奶一起洗澡,看見她身上有許多傷疤,但是那時不懂事,沒太在意。文革後,我從監獄裏把她接出來給她洗澡,發現又多了一些傷疤,這才問起她來。開始你奶奶還不願意說,因為人家有囑咐,許多事不讓說。而且也怕由此影響我們對黨的信念。其實不說就沒影響啦?識數的人都算得過來嘛:你奶奶在日本人的監獄裏關了一年多,在國民黨的監獄裏關了一個月,而她無比相信、死心塌地追隨的共產黨卻關了她六年多。後來架不住我軟纏硬磨,她終於講了。
你奶奶對每一塊傷疤的來曆全記得很清楚,她一邊指一邊說,頭上有三塊,最大的是日本人的槍托砸的,中等的是造反派用皮帶環打的;小的是你姥姥留下的。手上是我自己弄的,腿上是軍統特務幹的,背上的那一片是日本鬼子用釘子釘出來的。我說還是共產黨監獄文明。你奶奶搖搖頭:他們給我穿充氣服,用竹片猛抽胸部,疼得要死,卻不留傷痕,更厲害的是精神折磨,整天罵你是叛徒特務,最後連我自己都有點相信了。我氣得說:你要是叛徒特務,日本鬼子怎麽能用釘子往你身上釘呀!你奶奶笑笑,顯出驕傲的神情說:他們是氣極了,我把憲兵隊長吉田頂下河差點淹死。第二天,吉田親自審問。我說:我叫劉素鸞,河北高陽龐家莊人,到這兒來投親戚的。他問:你為什麽投親戚?我說:家鄉的房子被你們燒了,我不投親戚住哪兒呀?吉田見我不招,就叫來一個人。我一看是縣大隊的副大隊長,這家夥叛變了!我撲上去打了他兩個耳光。日本人又把我捆起來。吉田下手在我背上釘釘子,釘進去,拔出來。開始我還能感覺鑽心的疼,釘了兩顆後,我就麻木了,隻感到震動,覺不出疼來。好像是釘第四顆的時候,我昏過去了。幾次審訊下來,渾身被打得血肉模糊,穿的衣褲已染成醬紅色,硬邦邦的緊緊粘在大小傷口上,一動就疼得兩眼發黑。我緊咬牙關挺著,稍一鬆口就得猛吸涼氣,不然壓不下疼痛。我心說:打吧,早點把我打死算了。從我嘴裏得到情報,哼,休想!我默默念叨著:秋瑾,秋瑾,她是鑒湖女俠,我是什麽俠?共產黨人應該比俠勇敢一些吧,我是共產女俠。想著想著,忘了疼痛,想著想著,竟笑出聲來。日本人住了手,互相看看,搞不清是怎麽回事,以為我被打糊塗了。他們把我拉到憲兵隊院子裏的一口井邊,提起一桶水,用涼水澆我。趁敵人大意,我縱身跳下井,想以死解脫沒完沒了的拷打。沒想到井水太淺,淹不死人。被撈上來後,敵人把我頭朝下倒綁在梯子上,灌起了涼水。由於我始終不開口,鬼子沒辦法,就把我單獨關在後院的一個地窖裏。地窖十分窄小,隻能容一個人坐著。裏麵又黑又潮,吃喝拉撒都不許出去,根本沒有放風。一連關了十幾天,這中間沒有審訊。後來傷口發炎,人發高燒,才把我放出來,寄押在憲兵隊旁邊一個大戶人家裏養傷。
姑姑用微微發紅的眼睛看著我:你奶奶這輩子受罪受大了!被日本人折磨的時候,比你現在還小幾歲,容易嗎?她是怎麽出來的?唉,這是每次審查時必問的。我不想讓你奶奶在家也覺得受懷疑不舒服,從沒問過她。反正我相信她絕不是叛變投敵,像文革大字報說的那樣。你問過你爸嗎?你奶奶退休後,有時會和你爸談些曆史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