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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的心事(中篇小說)六

(2016-05-18 03:27:36) 下一個

        在訓練班裏除了孫博野講授“四存學說”,還有雷明開的政治課,經常宣傳一些馬列主義基本理論。對此,孫博野並不加製止,隻是明確表示不以為然。他看我奶奶聽課認真,就說:你個小姑娘家思想不成熟容易激動,我年輕時也這樣過來的,不這樣那就白活了。不過現在我不再聽別人的宣傳了,不管馬克思,還是牛克思,我隻認孫克思。

        我父親後來分析:你奶奶加入共產黨,而沒有跟著孫博野,最初不是因為認準了馬列主義,盡管她心中有一個朦朧的“俄羅斯”,然而更大的吸引力是愛情。你奶奶一生中在心裏始終有兩個男人,別奇怪,都不是你爺爺,一個是孫博野,另一個是雷明。十七歲的女孩子懂得什麽理論,你十七的時候懂嗎?還不是人雲亦雲。那個年齡的少男少女都是憑本能,憑對人的看法來決定自己的政治態度。比如我十四歲參加紅衛兵,就是看朋友在哪個組織,便參加哪個。你奶奶也不例外,孫博野是她敬慕的師長父輩,雷明則是初戀情人。你說,哪個力量大?

        雷明比奶奶大八歲,湖南人,三0年就參加了共產黨,三六年在孫博野的軍官教導隊任教官。他個子不高,身材瘦小,腰背挺得筆直,兩眼炯炯有神。雷明生性嚴肅,不苟言笑。軍官教導隊裏大部分是北方人,對他有點敬畏,背地裏稱他“雷蠻子”。當年,就是他在縣城街頭聽了奶奶的歌,然後動員她參加訓練班的。

奶奶因為感激雷明在困難中拉了一把,平時很自然地跟雷明來往多些。奶奶性格活潑,愛說愛笑,常常故意模仿雷明那一口難懂的湖南土話,出他的洋相。雷明從不生氣,總像大哥哥一樣讓著她,照顧她。深奧的共產主義理論從雷明嘴裏說出來往往化成生動的身邊發生的社會生活現象,他對俄國社會主義革命有較深入的了解,能將俄國與中國詳細對比。奶奶聽得如癡如醉,心中自然對雷明產生好感,有事總愛找“明兄”(奶奶是這樣稱呼雷明的)訴說。雷明也願意聽奶奶那像機槍掃射般的傾訴,而且不知不覺地喜歡上了這個毫無心計,如同水晶樣透明的女孩子。從交談中奶奶知道,雷明是在孤兒院長大的,他不曉得父母是誰,沒有兄弟姐妹,從未享受過親情。奶奶眼淚汪汪地說,明兄,我雖然有家,但父親去世後也失去了家庭溫暖。以後我就做你的妹子吧。那時奶奶還不明白,心中對雷明的好感其實就是愛情的萌芽。她覺得做兄妹是最親近的關係。性格內向的雷明也不挑明,在無人時稱奶奶為虹妹(奶奶那時叫林虹),當然不是奶奶所說的那種含義。

“七七事變”後不久,雷明患重感冒,發燒39度,連日不退。林虹守在他身邊,除了端茶喂飯,還把小時候在家裏看到的降溫方法用上,一會兒將毛巾在涼水裏涮一下,敷在雷明額頭;一會兒用棉花蘸著白酒塗在雷明的四肢肘窩,有幾次還掏出白手絹輕擦雷明臉上的汗。雷明聽任林虹擺弄自己,他覺得虹妹的手輕柔極了,所經之處,無不熨貼舒暢。林虹身上散發出來的姑娘氣息讓他有點暈暈乎乎的,從未享受過親情的雷明感動得心潮激蕩,借著毛巾蓋臉的機會小聲吐露了心意。林虹畢竟年輕,乍一聽,有點不知所措。她早兩年就立誓不談戀愛不結婚,可是又不願意讓明兄失望,傷害他的自尊心,畢竟她樂意接近明兄,不想失去他。屋子裏很靜,兩個人都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像擂鼓。

好一會兒,林虹才斷斷續續地說:明……兄,我還年輕……我還沒準備……我……我們……還是先做兄妹吧。

雷明轉過身,麵向牆壁,不再說話。林虹心裏亂糟糟的,也沒有再說什麽。病好後,兩人還是以兄妹相稱,但沒有以前自然了。不過,雙方心裏都有一點奇妙的感覺,一天不見,就坐立不安。不久,雷明介紹林虹加入了共產黨。

一年後,隨著共產黨的組織和武裝在晉察冀不斷發展,孫博野與共產黨的矛盾也越來越深,於是一些共產黨人紛紛離去。雷明和林虹同時接到命令,但不是去同一個地方。雷明被調入八路軍一一五師,林虹則進入冀中地區,充實那裏缺乏的婦女幹部。

臨行前,林虹先去向孫博野辭行。孫博野微露不悅,連喝了兩口涼水,眼睛逼視著斥責:你這個林虹哇,怪不得人說騍馬上不了陣!眼下有多少事情要做,你竟敢臨陣脫逃!林虹毫不示弱,梗著脖子大聲說:孫校長,我是光明正大向你辭行,並非私自潛逃。而且是去抗日最前線,這和您的目標是一致的。不要瞧不起婦女。孫博野一拍桌子:你實話告訴我,你是不是共產黨?林虹搖搖頭:我不懂什麽共產黨、國民黨,我隻知道抗日。我一直記得“盧溝橋事變”後,您對我們講,我們不能再忍受了,我們不救國等誰!我們不死誰死!大好河山絕不能讓日寇踐踏!您講得激昂,我們聽得沸騰。言猶在耳,您竟然阻攔我上前線。孫博野不怒反笑:好,小小林虹,誌高膽壯!我真巴不得我的部下出個花木蘭,那樣我臉上也甚有光彩。也好,你先去,為咱們占住一塊地盤,你就是我在前線的堡壘。林虹鞠了一躬說:謝謝校長,什麽時候需要我就招呼一聲。孫博野知道這是林虹的肺腑之言,他看到了林虹眼中的盈盈淚光,胸中不由得湧起一股父女相別的難舍情感,於是他命人拿來一支“三八櫓子”送給林虹防身。

告別了孫博野,林虹和雷明一起上路了。他倆的目的地不同,但可以同行一段。開始兩人興高采烈地談論著上前線作戰的準備,你一句,我一句,說個沒完。後來越接近分手的地點,話越少,心情也越沉重。在分叉路的大樹下,林虹眼看地下,聲音哽咽著說:明兄,今後要多保重,再病了,我可照顧不了你了。雷明一陣激動,幾乎不能自持。但他清醒地知道,進部隊,上戰場,生命就不屬於自己了。他不能在烽火連天的境況下,把一位心儀的姑娘拉入自己朝不保夕的生活中。他猶豫了一下,把鋼筆取下遞給林虹:虹妹,留做紀念吧。林虹一手抓住鋼筆,一手從懷裏抽出手槍:明兄,這個你拿上,殺鬼子,少不了。雷明推拒著:不,還是你留著防身。你一個年輕女孩更需要。看見林虹急得要掉淚,鼓足勇氣又說,如果可以,把你那塊白手絹送給我吧。林虹臉發燒了,她頭也不抬地把手絹塞給雷明,轉身跑了。一邊跑,一邊不由自主地流著眼淚。她很想回頭再看看明兄,但是又怕明兄看見眼淚,笑話她,結果始終忍著沒回頭。

如果他們知道這一去意味著終生懸隔,還會分手嗎?雷明是在解放戰爭末期結的婚,那時他已將近四十歲。奶奶是在解放後,結婚時剛好滿三十三。二舅爺說:別人不知道,你奶奶結婚前一天晚上,躲在我的房間裏哭了一夜。

雷明去世時,家人在他貼身的口袋裏發現一塊破舊的白手絹。奶奶走時,身上什麽也沒有,那支鋼筆早在三九年丟了。

奶奶,您一定為此後悔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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