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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的心事(中篇小說)四

(2016-05-16 03:48:24) 下一個

縣誌辦公室劉副主任一邊用手撫摸著案頭的縣誌,一邊如數家珍地說:“問到我,你算找對人了。現在的人不知道,但是早年間提起南關林家,無人不曉。是縣上最成功的讀書專業戶,科舉專業戶,教師專業戶。林家的人出去的不說了,留下的再沒有讀書人。一脈文化傳承斷了,有點可惜。你看這個表,清朝三百年全縣總共出了二十三位舉人,林家就有五人。最後一位舉人是你奶奶父親的大哥,至今還流傳著他許多故事。他的文章書法在附近十縣九州中享有盛名,求得他的一幅字,都要送到保定、北京裝裱珍藏。縣城有四座門,東門的城額就是他的手筆。據說他沒有遵循慣例,先寫好刻成再砌上城牆,而是讓人把石頭嵌入城頭後,踩著腳手架揮毫直書。寫字那天,連縣城附近的農村人都趕來觀看,像趕集一樣熱鬧,可比縣太爺升堂風光多了。

你奶奶的父親在二十年代初是我們縣最大的軍官,打仗有一套。如果一直活著,很可能是我縣參加共產黨最早的人。為什麽?你知道以前有傳說他沒有死,而是坐船去了蘇聯。這個說法又是由他夫人提出的。要不是他曾經流露過對十月革命的向往,你太姥姥一個家庭婦女怎麽會知道俄羅斯?

如今縣裏知道你奶奶的人大概數不出三個,不過在我們新修的縣誌上她是列有大名的。在我們縣,她不算參加革命最早的,也不是職務最高的,然而她創造了兩項全縣第一:第一位最年輕的女教師,十五歲這個記錄恐怕是空前絕後,不會有人超過了;第一位演出文明戲的女青年,了不起啊!她應算作我縣婦女解放運動的先驅。當時你奶奶肯定麵臨著眾多非議和責難,小小年紀,勇氣十足哇!我敬佩這位鄉親前輩,卻不解她為何自三六年十七歲出去後再也沒回來過。前幾年我訪問她時曾邀請她回鄉省親,她含糊其辭,不置可否。但給我的感覺是她並不願意再踏上故鄉的土地,她是否在此有什麽傷心事呀?”

 

二舅爺放下手中把玩的古色古香的二胡,看著我,愣了一會兒,略顯渾濁的眼球浸在幾乎奪眶而出的淚水中。他歎了口氣:“唉,我那老姐呀!”然後半天沒說話。拿起二胡,低頭顫巍巍地拉著《二泉映月》。一曲終了,他抬起頭說:“你能回來送你奶奶,算她沒白疼你,她一定死無遺憾了。什麽,她說‘我後悔’?嗯,有可能!我看她第一個要後悔的是做了女兒身。我們出生的時候還是軍閥混戰的亂世,你太姥爺投筆從戎在家族裏是被人看不起的,所謂好男不當兵嘛。其實他聰明好學一點不比我大伯差,但是他崇尚躍馬橫槍的威武氣概,敬仰嶽飛、戚繼光、曾國藩等儒將,覺得治國安邦平天下光靠書本是不行的。在軍隊裏他勇敢善戰,又有文化,三十歲就當了團長。每次回家騎著大馬,挎著手槍,還跟著勤務兵,在我們一幫孩子的眼裏就和戲裏的關公、嶽王差不多。受他影響,不光我和你大舅爺,連我那老姐也整天舞刀弄槍,根本不進廚房,不習女紅。唉,好景不長,我四歲時,你太姥爺參加軍閥戰爭,在南方領兵渡河,落水身亡。他是一個克己奉公、愛兵如子的人,在部隊裏,吃穿和士兵一樣。他從不克扣士兵餉銀,所以沒有積攢多少錢財。他在老家隻有一座衣冠塚,解放後被平掉,一點蹤跡也沒有了。你奶奶在文革後,跟我提起這事,哭了。她說,想祭奠一下都找不到地方。那是她第一次在我麵前流露出對父親的深厚感情。你太姥爺去世後,勤務兵隻帶回了他的馬和一百塊大洋。辦完喪事,所剩無幾,全家一下從小康跌落到三餐不繼的絕境。當時我們都小,最大的也才十歲。你太姥姥本來就重男輕女,你太姥爺死後,她更加看重兩個兒子,把我們做為未來的依靠。其實後來給她養老送終的還是你奶奶,我和你大舅爺根本沒力量養活她。

我大伯可憐我們,讓我們在他的學校裏免費上學,你奶奶是他收的第一個女學生。可是你太姥姥不讓你奶奶去上學,逼她在家裹小腳,做針線活。你奶奶當然不願意,寧肯挨打,也不裹小腳,不做家務。可能就是從那時起,一輩子她都痛恨婦女待在家裏做家務。你太姥姥希望她學好女工,將來一到歲數就嫁出去,減少家庭負擔。你奶奶堅決不幹,天天吵著要上學。你太姥姥硬著心腸真打呀!有一次把你奶奶打得頭破血流,她跪在地上,既不哭,也不叫,任憑血順著臉頰往下淌。你奶奶沒流淚,你太姥姥卻哭了,說:“這孩子死倔,你要認句錯,我不就氣消了嗎?”最後你太姥姥心軟了,答應讓她去上學。結果你奶奶高興得哭起來。在學校裏,你奶奶門門功課全是第一,我們幾個男孩都不如她。我大伯說將來我們這一支最有出息的是你奶奶,事實也是如此,但是受苦最多的也是她。那時如果我們犯了錯誤,做了壞事,受罰的一定是你奶奶。到現在我還能記得她一聲不吭伸著手挨戒尺打的樣子。她這性子從小就剛烈,仰慕的是花木蘭、穆桂英、秋瑾這等人物。後來大伯把我們送進新學堂,在那裏她接觸了一些進步刊物,一回家總和我們講婦女解放的道理。你太姥姥不愛聽,罵她:“心野了,不像個女孩,將來要讓家門蒙羞。”你奶奶說:“我這輩子要幹的都是男人幹的大事,連婚都不想結,怎麽會給你丟人!”說起來我這一家人,從小受儒學熏陶,講究忠貞不二。你奶奶跟準了共產黨,幾次被捕,寧死不屈。我和你大舅爺為了吃口飽飯,混個出人頭地,找了你太姥爺在軍中的朋友,進了軍校,當了國民黨軍的軍官。我是少校參謀,在三十六軍軍部混。你大舅爺是中校軍需處長,別人在這位子上早發啦,他卻兩袖清風。國民黨垮後,他回鄉務農。你奶奶動員他出來為共產黨幹事,他脖子一扭說:“忠臣不事二主。”氣得你奶奶大罵他是頑固不化的反革命。我沒出息,不像他倆,眼看國民黨要垮,我害怕。剛好從報上看到你奶奶當選為河北省婦女自救會的委員,便跑去找她。結果被她三說兩說就從軍隊裏偷情報給她。我做了國民黨的二臣,解放後共產黨卻不領情,不認我的功勞,動不動就說我是反動軍官出身。唉,不說也罷。我那老姐呀,她也沒忠出個好來。”

 

吳瑞珍閉著眼睛,沒牙的嘴一癟一癟的:我上學晚,十五歲才上高小,不像你奶奶這個歲數已經給我當老師了。按理說,我不該編排她的不是,何況她都不在了,可我實在忍不住。文革那會兒,來人調查你奶奶,我也沒客氣,想聽好話沒有,甭找我。嘁,結果我還沒說完,人家就不愛聽了。今兒個我還是這話,不愛聽走人!我一輩子不愁吃穿,沒有伺候人的習慣。嘁!

都在一個縣城住著,從小就認識你奶奶。她哪有個閨女樣,該女人做的事她一樣不會,就愛出風頭!還是書香門第!嘁,她家幾輩都看不起我們做生意的,她把自己當成誰啦,花木蘭、穆桂英,屁,她就像她那個淹死的爹,一輩子啥也沒幹出來。她住省城咋啦,有咱自在?有咱活得長?嘁,她當老師後,不就一月五個大洋嗎,你看她那個燒包勁兒,成天價到處唱歌,和男人同台演戲,後來還組織學生上街唱歌募捐。嘁,抗日,抗日,那是女人能管的事?我就不去,她拿我沒轍。最後校長看她鬧得不像話,幹脆把她解雇了。看她還鬧不鬧婦女解放,看她還不知羞恥,四處拋頭露臉嗎!嘁,要是早有個男人把她管起來,也不會以後遭那麽多罪了。人的命,天注定,該啥樣,就啥樣。命裏隻有那點銀子,走到哪兒也攢不出金玉滿堂來。

 

二舅爺:你奶奶被學校解雇後,回到家裏,你太姥姥數落她,嫌她沒錢給家裏,反而要家裏養活。你奶奶很苦悶,根本不原意在家待,每天早早跑到街上,幫難民寫信,指點路徑,教唱抗日歌曲。當時河北有個晉軍前高級將領孫博野正在宣傳抗日,積極籌辦訓練班,培養自己的幹部,為拉起一支武裝力量作準備。有一天,一位訓練班的幹部看到你奶奶在街頭教唱抗日歌曲,他被你奶奶的歌聲和熱情打動了,覺得是訓練班需要的人才,就動員你奶奶參加訓練班,打鬼子,救中國。你奶奶一聽既能抗日,又能掙錢,正合心意,立刻毫不猶豫地答應了。她跑回家高興地跟媽說:我要參軍了,以後掙了錢,可以養活你。你太姥姥開始還擔心女孩子參軍抗日有危險,可一聽說能掙錢,就沒有阻攔。走的時候她說:我要是個須眉男兒,這次就能直接到連隊扛槍,可恨是個女兒身。這一走,就再也沒回過家鄉。那一年,她十七歲。

十七歲,花季少女的年齡,充滿著活力、熱情和憧憬。奶奶在晚年一定回憶過這段經曆,重新衡量跨出家門的第一步。這一步之後,人類社會的悲歡離合、艱難險惡、榮耀屈辱,紛至遝來。而且一開始就和影響了她一生的孫博野緊緊聯係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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