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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曆史上的偽娘潮流

(2016-03-25 02:28:27) 下一個

如今,隨便在各種網絡、媒體、影視上遛達一下,“小鮮肉”幾個字便觸目皆是。乍一看,以為進了肉鋪,來往之人都是精擅挑肥揀瘦的市井大媽,後來才知道跟肉鋪無關而又有關,而且並不限於“老幹媽”,男女老少都有這嗜好,差不多也都是在肉鋪菜店受的熏陶,喜歡掐得出水,入口即化。

能夠歸類於“小鮮肉”者,無例外都是五官精致麵容嬌美賽女子的俊男。這種人較之以前的白麵書生、奶油小生更趨女性化。無庸諱言,“小鮮肉”這個詞從裏到外都散發著色情肉欲味道,是邪氣混合酒氣吐出的輕薄語。小即嫩,鮮呢,紅是紅,白是白,色正;潛台詞是:鮮者,處男,猶處女也(老男人和老女人的最愛,小女子則愛有錢有權的大叔);肉刺激的是狼吞虎咽的欲望。對被“鮮”者與其說是熱情讚美,不如說是含蓄調戲猥褻。活生生的人成了準備人肉盛筵采買眼中入口品嚐的質量。把人玩弄到這種地步,除了表明社會仍呈現著“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悲慘狀態,還能告訴人們什麽呢?然而由於沒有過分裸露,男男女女在信口雌黃時既表達了五爪撓心的真實念想,又都不覺得淫欲橫流。典型的華人小聰明。

與小鮮肉共生的一個詞是:偽娘。

偽娘是世界各國各地曾經或斷續綿延存在的一種現象,在某些時候還形成與主流社會對抗或被主流社會認可甚至推崇的一股潮流。古代的埃及、羅馬、伊朗等都曾盛行偽娘,而且並不限於單一性別。男子成偽娘,女人變女漢子。從存世的大量埃及法老雕像與繪畫可見,如果摘除假發和假胡須,幾乎個個俊美嫵媚不輸嬌娃,讓人雌雄莫辨。尤其是圖坦卡門,描畫的細彎眉毛與勾勒眼線的大眼睛,有明顯女性化傾向。斯巴達國王不好這口,在訪問埃及時,因厭惡主人嘉賓噴灑香水,脂粉氣十足,憤而離席。而埃及女王哈特謝普蘇特也在許多雕像中留下了佩戴假胡須的形象。羅馬社會男扮女裝,塗脂抹粉,招搖過市,盛極一時。本該由男人獨霸的角鬥場,也有女角鬥士的身影,同樣受到熱捧。羅馬皇帝克勞迪烏斯的皇後梅薩利納喜歡女扮男裝,戴金色假發,到妓院與男人鬼混。希臘作家色諾芬描寫伊朗古國米底國王阿斯提亞格斯時說,他描有眼線,臉上塗著胭脂,戴著假發,盡顯時尚。而這些往往與風行同性戀並存交織,被後人總結為末世衰相之一。

把國家社會的衰亡歸罪於偽娘、同性戀,和讓美女、文人頂罪同樣言過其實。但是不少人可能同意這似乎會弱化國民的體格、精神。然而,曆史上也有反證,如希臘底比斯聖軍是一支由成對男性戀人組成的步兵部隊,曾經把戰無不勝的紀錄保持了三十年。斯巴達人也認為同性戀關係有利於造成軍事上的優勢。這是不是衝擊了今天的認知,讓今人大跌眼鏡?或許這符合中國古代“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的邏輯。

中國有文字記載的曆史是男人主宰的世界,觀察角度、審美傾向、欣賞品味、嗜欲癖好都以男人為出發點,由此產生的各種怪相都是為了迎合部分社會上層權勢者和民間富貴者的價值取向。細腰、小腳等病態是這樣形成的,偽娘也是如此。泰國的人妖不是為取悅女人,而是為了滿足男人。司馬遷曾指出,“非獨女以色媚,而士宦亦有之。昔以色幸者多矣。”

太史公所說的“昔”,可上溯到什麽時候?我們不能準確知道。因為中國語言文字到春秋戰國時才發展到可以比較從容詳盡描寫和論述的程度,在此之前,簡略到僅可達意,很少在人的外在形象上多用筆墨,而且詞匯貧乏,《詩經》中“美人”“碩人”,男女通用。直到《戰國策》仍把魏王的男寵龍陽君稱為“美人”。荀子在刻畫古代名人時,用詞可稱吝嗇,如“禹跳(跛行),湯偏(半身不遂),堯舜參牟子(瞳仁重疊,似為白內障之類),”這應該是他看到的古代記載本身就非常簡略,照單抄錄的。因為荀子已經掌握了當時語言文字的精髓,能夠運用純熟,揮灑自如,動輒長篇細述,堪稱戰國少數幾個散文大家之一。如果是他的想象,不會這般惜墨。

春秋時孔子從人性的角度揭露了好德不如好色的通病,墨子則抨擊了當時各國上層流行任人唯親、唯富貴、唯色(麵目姣好的男色)的腐朽風氣,由此可知,看臉的陋習,由來已久,並非今人的時疫。戰國時荀子則發表了有關中上層社會中存在偽娘的正式記載。《荀子·非相》說:“今世俗之亂君,鄉曲之儇子,莫不美麗姚冶,奇衣婦飾,血氣態度擬於女子。婦人莫不願得以為夫,處女莫不願得以為士,異其親家而欲奔之者,比肩並起。”從始皇陵秦俑的形象可知,秦國流行的是威武雄壯的純爺們兒氣概,跟荀子描述的完全相反,所以這是山東諸國,很可能是楚國與中山國出現的現象。荀子把那時的偽娘稱為“亂君”“儇子”,不屑之情溢於言表,認為他們的行為並不被主流社會的道德觀認可,“中君羞以為臣,中父羞以為子,中兄羞以為弟,中人羞以為友”。詛咒這種人不會得意太久,很快就會被有關部門鎮壓,在鬧市中處死。根據孔墨的說法,上層社會中巴不得有這類尤物相伴,真正反感的人應該不多。荀老師扮演的道德審判官的角色,代表不了其他人的想法。當然,這可能也是古代對待偽娘的例行處理方式。《逸周書》有“美男破老,美女破舌”的說法,美男和美女一樣都是搬弄是非惹禍的不祥物,一旦出現,是必須防備的災星和陰謀。為什麽會出現熱捧偽娘現象?荀子認定是這些人“聞見之不眾,而論議之卑爾(即見聞少,精神境界低下)”。我以為主要跟當時曆史的大環境有關,民間普遍厭倦了連年征戰不休和血腥屠戮的野蠻強漢,轉而企盼溫柔多情不涉殺伐的文弱男,於是偽娘應運而生,個人的文化修養、思想意識倒在其次。如果一味強調“誠於中,形於外”,跟相麵術士又有何異?

雖然戰國時期的偽娘尚未形成潮流,沒有受到其他思想家的重視,被主流社會扼殺了,但是人們心中的那點暗火並未熄滅,一遇到合適條件,反而以更加迅猛的方式噴發出來。

魏晉時代,由上層社會興起主導,全社會跟風競從,偽娘終成氣候,成為時尚要素之一。當時的人吹捧追求“美姿儀”,而具體內容則是“玉人”“璧人”“玉山”“麵如凝脂”等女性化指標。美得柔,美得媚,美得娘,美得不要不要的。符合這種標準的,出門上街,女人們會蜂擁手拉手圍觀,送上鮮果。不符合這種標準的,那就等著領教石頭瓦片雨點般落下的滋味吧。秦漢時,史書對立傳的人很少描寫容貌,但魏晉時的記載便充斥了美的形容。“何平叔美姿儀,麵至白。魏明帝疑其傅粉。”“王夷甫容貌整麗,妙於談玄。恒捉白玉柄麈尾,與手都無分別。”如此恭維一番,說的是男人嗎?晉代大門閥謝家才女謝道韞被人稱讚的重點不是“閨門之秀”,而是“有林下風氣”,即有阮籍、嵇康一類的名士風度。與此相反,謝家男孩則被形容為精心培育於庭院的“芝蘭玉樹”,按傳統眼光看,不是性別倒置嗎?

東晉時有人認為,輕賤儒學,崇尚道家是社會風氣敗壞的原因。其實這大有高抬思想教育作用的意味。說“賤儒尚道”會導致“自鹹寧、太康之後,男寵大興,甚於女色,士大夫莫不尚之。天下鹹相仿效,或是至夫婦離絕,怨曠妒忌者。”以及“惠帝元康中,貴遊子弟相與為散發裸身之飲,對弄婢妾。逆之者傷好,非之者負譏”的現象出現,和說儒道問世前商紂淫亂的原因是“賤儒尚道”同樣荒唐。真正的原因還要到時代背景中去尋找。

魏晉時,曹操一類其貌不揚的梟雄們已經遠逝暗淡,而社會政治越加混亂血腥,人們為了自保,便盡力弱化自己,用酒、藥、色與奢靡補償自己,用玄學麻醉自己,用機敏巧言消費自己,不僅做出了驚世駭俗的行為,而且建構了一套標新立異的意識形態。偽娘潮流在這種環境中形成,是水到渠成的事。

在烏煙瘴氣的廟堂,華麗淫靡的豪宅,奢費無度的盛筵上,如明星般的偽娘,當戰亂四起,一到血淋淋以暴力稱霸的戰場上,便淪為糞土。在魏闕與山林之間來回轉換,風流倜儻的謝家,最得意的還是淝水大捷。半文盲梁朝大將曹景宗喜歡騎快馬射獵飲血,性情粗豪。在揚州乘車出行,總是敞開車簾,討厭像其他大官那樣“閉置車中,如三日新婦,”認為那樣會消磨了男子豪氣。在朝堂宴會上,酒酣膽張,以一首限韻的五言詩(去時兒女悲,歸來笳鼓競。借問行路人,何如霍去病?)力壓在場的沈約等大文人,那份驕橫霸氣,是以大敗北魏軍隊的戰功支撐的。南北朝時北齊創作了一支《蘭陵王入陣曲》(又稱《大麵》)的舞曲,表現的是北齊蘭陵王高肅打仗時“指麾擊刺之容”。蘭陵王本來長得一副俊美麵龐,但是打仗時,他反而覺得是個不能容忍的缺點,常常戴著一副猙獰凶惡的假麵衝鋒陷陣。這和古代的儺戲與許多民族的出征舞如出一轍。戰爭否定偽娘的背後含義,是弘揚男子的鐵血勇武剛強精神。

值得深思的是,除了戰爭因素外,戰國和魏晉時期的偽娘現象或潮流,都是被西方和北方的“虎狼”以及草原民族所阻遏並扭轉的。古人認為南方偏柔,而北方偏蠻(參看《中庸》),或者說,南方偏文,北方偏野。漢隸、魏碑的蒼勁化為《蘭亭序》的婀娜。北朝的《敕勒川》那種蒼茫遼闊大氣磅礴,早被曹操之後的南朝門閥世族丟棄了。《木蘭詩》歌頌的又豈止是女子替父從軍的孝心和膽略,究其實,是對女漢子的賞識。從軍十二年,每天摸爬滾打、風餐露宿、並轡同行,竟然無人識破,其間的撲朔迷離,不是因為男人不像男人,隻能說明木蘭的外形氣質,沒有絲毫女人味。北方的女子尚且如此,更不要說男人了。蘭陵王長得好看,卻要遮擋,改頭換麵不是為了更俊美。南北的品味不同,影響至今。南方多出白麵書生,而白麵書生與偽娘僅差一步之遙。北方多出鐵姑娘,而鐵姑娘其糙其壯其村,舉止做派不輸男人,抬手耳光,張口獅吼,不讓須眉。

中國人在麵相上的審美,有一種融合南北的傾向。相書所謂北人南相,南人北相者貴。魯迅說:“我看這並不是妄語。北人南相者,是厚重而又機靈;南人北相者,不消說是機靈而又能厚重。昔人之所謂‘貴’,不過是當時的成功,在現在,那就是做成有益的事業了。這是中國人的一種小小的自新之路。”我覺得大先生有點以偏概全。南北人融合,實際上還有陰柔而又粗豪甚至野蠻的一麵。但是說“這是中國人的一種小小的自新之路”,真是一語中的!

所謂“自新”是體質與精神的自新。體質的自新靠血緣的融合,這點不難。五胡亂華,亂得不僅僅是朝堂政治吧。而精神的自新就不簡單了,兩千年來,僅有佛教經改造後被接納,而佛教又是摻雜了儒道的混血。所以,每當經曆一次胡人亂華,偽娘現象便會沉寂一時,至少在主流意識形態中不再宣傳,然而又必定會在承平之後死灰複燃,重新輪回。因為華夏文化中包含著逐漸弱化的因素。所以觀音被生生變性,五胡消逝了,蒙滿則從草原山林搬進小胡同,雌雄難分的昆曲小生粉墨登場。

如今的偽娘潮流是和平日久,奢靡日盛,精神頹廢的結果,也是體質改變的標誌。別說“小鮮肉”們,一般青年也都被“奶油”膩得嗓音偏細,難得再見顯示陽剛的虯髯絡腮胡,往往連鼠須都不多。再用上現代美容手段,其膚色白淨,顧盼妖冶,一笑一顰,恐怕魏晉的“玉人”們要自慚形穢。但是他們能夠擺脫成為色情男女眼中精致玩偶的命運嗎?

以貌取人是聖人也免不了的失誤,好德不如好色是全人類的毛病。造物主深知人類的愚蠢,每每在容貌上戲弄自以為是者:讓惡人長得壯美,讓精英生得猥瑣醜陋。唯智者能識能辨。看看幾位曆史名人的長相,或許能在看臉時代調節一下焦距。大禹跛足;商湯半身不遂;周公像一棵枯樹;楚國名臣孫叔敖禿頭、兩腿左長右短,個子矮小,站在車前就被擋住看不見了;孔子呢?後世的畫像描繪成和善睿智的老人,其實,他長得像是儺戲的獰厲麵具,再配上高大的身材,是否更添幾分恐怖?這副鬼樣子,不是在下惡意編造,那可是出自儒家繼承人荀子的筆下。然而,這些人的功業智慧滿世界又有幾人能與比肩!

長什麽樣,不是問題。而怎樣看待並利用長相,就是問題了。糙老爺們文明了可喜,弱小女子剛烈了可賀,但是如果文明之後沒有男人了,剛烈之後沒有女人了;男子零件齊全,卻蒙了畫皮,雌化成了容貌上的偽娘;女子外表妖嬈,氣血態度卻換了爺們兒配置,雄化成了精神上的偽娘,對此,可以包容,可以不另眼相看,但像戲院看客那樣欣賞鼓掌追捧圍觀就不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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