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坐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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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遊埃及

(2015-12-04 05:04:18) 下一個

上個世紀九十年代以前的中國人,大概多數像我一樣,對埃及的最初直觀印象來自風靡一時的電影《尼羅河上的慘案》。那部電影中曲折的案情、大偵探波洛的神采、尼羅河的風光和盧克索神廟的巍峨,一起深深刻印在人們的記憶中,成為經久不衰的話題。就為了多看兩眼神廟的壯觀,我進了三次電影院。

 

埃及人是地球上第一個用石頭創造不朽,大刀闊斧,把石頭琢磨堆壘到極致的民族。我們的祖先在四千年前也用石頭建築過城市,但更喜歡消費石頭的精華,以石攻玉,精研成小掛件,在溫軟的手裏把玩遐想。他們幻想的不朽落實到石頭上,隻是論氣度,論體量都不能跟建築相比的石碑。直到乾隆時才悠然興起仿歐念頭,蓋起了圓明園中的西洋樓。不想才一百年光景,便被歐洲人趕來摧毀,變成恥辱柱,殘存京西,供人憑吊。

我在歐洲各地仰視過像倚天長劍般的埃及方尖碑,在世界許多博物館觀賞過令人驚悚屏息的埃及文物,每每激起埃及遊的強烈願望,但是卻遲遲不敢邁開跨進埃及的腳步。

不是因為地球上最早開發的地區,如今都是一片頹敗,埃及除了尼羅河流經的狹窄地帶,大多為沙漠,連“帝王穀”也寸草不生,像火星般荒涼。我從陝北黃土裸露的高原走出來,還會在乎千古貧瘠嗎?

不是因為法老的咒語“死亡追隨著進入法老陵墓的人”。世界上還有比中國人經曆過更多生死的嗎?無論是戰死、害死、毒死、病死、餓死,還是冤死、屈死、窩囊死的數量,我們都穩居世界第一的排行。

不是因為埃及的語言曆史文化至今仍然迷霧重重,鬼影幢幢,一團漿糊。翻過幾本埃及史,都是編造太多,神話太亂,敘述太雜。希羅多德說“我有記錄的責任,卻沒有相信的義務。”我們的孟子老人家也不主張“盡信書”。那麽,我們的知識庫中還剩下些什麽呢?去埃及麵對花鳥魚蟲的象形文字、雕刻滿身的巨大石柱,也是臨淵羨魚而不懂魚,光看熱鬧,徒呼奈何。

坦白說,我有點膽小。歐洲人認定埃及的野蠻“登峰造極”,肯定有誇大之嫌。起碼《尼羅河上的慘案》不是埃及人,而是歐洲人製造的,製造完了,還要嫁禍於人。但1997年11月帝王穀發生的震驚全球的射殺大批遊客的恐怖襲擊案,給人的印象太深了,加之這幾年的動亂與恐怖活動,我不怕死在遺址,就怕還沒到埃及,在西奈上空就被爆炸肢解了。蒼天呀,太陽神呐,真要不幸碰上,那份後悔,誇父再有耐力和精神頭兒也追不回來了。

 

然而,這不妨礙我對著地圖,暢想神遊一番。

我不會去亞曆山大,對尋訪阿基米德、歐幾裏得遺蹤的興趣不高,對羅馬人在此地的遺物也沒有覺得驚豔,並沒有覺得比在羅馬見到的更出色。反而由於羅馬人在埃及焚書坑“巫”的野蠻暴行,深惡痛絕這裏的希臘之風羅馬之音,正是這種醜惡程度比之當今恐怖主義有過之而無不及的嚴重罪行,使埃及曆史和文字遭受了毀滅性的劫難。歐洲人埋葬了世界兩大古代文明(埃及與美洲),借口是他們屬於違反了天主教旨的邪神惡魔,必須幹淨徹底清除,結果人類至今無法通透釋讀兩地的文明遺存。對上古的文化因無知而視為怪誕荒謬,歐洲人的這種思維至今未改,強迫症的症狀時有發作。

 

我最想乘三桅船沿尼羅河南下,享受藍綠河水與黃沙褐石相互映襯的獨特景色。尼羅河是埃及的母親河,其中流淌著女神艾塞斯的眼淚,船行其上,不知是否會帶給遊人淡淡的曆史沉浮感的憂傷。

 

到埃及,看的就是古埃及,而且一般人一定把看金字塔排在行程的首位。那不僅是四千年前的驕傲,即使現在也是難以複製的奇跡。站在金字塔前,無論是藍天白雲烘托下,還是黃沙彌漫中,人們都會不由自主地產生自卑自慚之感,以及遼遠的幻滅感,深沉的滄桑感,巨大的壓迫感。埃及人說,“人敬畏時間,而時間敬畏金字塔。”那份沒落貴族式的驕傲,讓他們醉了。在他們看來,金字塔是與神聯係的“天梯”,同時,“金字塔是光明之頂,是巨大的眼睛。”拿破侖也有同感,他指著金字塔激勵士兵:“士兵們,四千年的曆史在注視著你們!”疲憊的遠征軍顯然也頗受觸動,一鼓作氣打敗了以逸待勞的埃及八千精銳。拿破侖的勝利沒有讓法國永遠占領埃及,但是他的隊伍中隨行的由175名不同專業學者組成的“科學藝術考察團”卻為埃及史研究奠定了紮實的基礎。這些被士兵們鄙視的“驢子們”不但發現了破解埃及象形文字的利器----羅塞塔石碑,還整理出版了圖文並茂的綜合考察成果----《埃及記述》。這有點應了中國古話“解鈴還須係鈴人”,埃及史注定要由毀滅埃及文化的歐洲人開創研究之路。對此,安臥金字塔前的斯芬克斯是否早就有謎底了?可是他那據說被拿破侖軍隊炮轟得模糊不清的麵目永遠不能透露內心究竟是喜是悲了。

現代人研究金字塔有一種日趨神秘的傾向。我不知道這是在逐漸接近真相,還是越來越遠離了。但僅從金字塔的建造軌跡來看,確實若有神助。從最初的階梯金字塔,經過不斷試驗修正的彎曲金字塔和紅色金字塔等中間階段,到完美成熟的胡夫金字塔定型,都集中在早期第三、第四王朝,前後不超過百年,其間財力、人力的積聚,工程設計與技術的進步,都呈現出飛躍的狀態,考慮到古代的條件,真令人不可思議。埃及的秘密,僅此可見一斑。反觀中國秦漢與金字塔相近的覆鬥形陵墓隻相當於金字塔的初級階段,而瑪雅和美洲金字塔則略高些,但與吉薩地區的三座完美大三角錐相比,也就是個中高級水平,相當於埃及人探索過程中的紅色金字塔,尚未達到出神入化的程度。

兩千多年前,古希臘人看到的孟菲斯一帶,已經是“沙子極多,到處都是被風吹成的沙堆。”許多雕像被半埋在沙裏。跟現在的景觀相差無幾。古埃及人在這種惡劣環境中堅持生存,讓人想起古代中國生活於黃河兩岸的先民們。也許正是荒漠、寂寥、枯燥的環境反倒更容易激發人們的想象力和創造力,這可能是古埃及神話和文化發達的原因之一。然而,在同樣的環境中,為何今天的埃及人卻不再具有豐富的想象力,是什麽使他們的想象力萎縮了?是一神教的束縛嗎?

 

在金字塔前拍兩張照片,離開最早的首都孟菲斯,我返回三桅船,接著南下去盧克索。

 

盧克索是古埃及第二個首都底比斯所在地。從公元前2134年左右,到公元前27年被大地震摧毀為止,這裏一直是宗教和政治中心,是當時世界上最富麗堂皇的都市。在這裏,埃及人把早期建造金字塔的熱情轉用來設計更加精美的神廟。底比斯被荷馬稱為“百門之都”。這裏的百門並不是城門,而是宮殿和神廟幾層樓高的超大門戶。與早期孟菲斯的神廟相比,這裏的神廟裝飾更加華麗,牆壁、立柱布滿了彩色圖案,有崇拜、有幻想、有希望、有故事。與英國巨石陣相比,這裏更懂得如何形象地表達精神寄托、思想內涵與藝術趣味。

我要參加一次迎送祭祀底比斯三神(阿蒙拉與妻子穆特和兒子克蘇)的歐佩拉慶典,從卡納克阿蒙神殿出發,循羊首獅身像夾護的大道去碼頭,隨聖船隊,沿尼羅河抵達盧克索神廟,再穿過獅身人麵大道返回卡納克阿蒙神殿。法老轉一圈會加強神授的權利,我則感受一下普通人沒心沒肺的狂歡(大概現代的花車遊行起源於此)。

法老墓的壁畫、雕刻與隨葬品都顯示出較高的生活情趣和藝術品位。最完整的圖坦卡門墓裏出土五千多件文物,雖然18歲猝然早逝來不及準備更奢華的隨葬品,但是已經讓人驚歎不已,每天在埃及博物館中,觀眾最多的地方一定是圖坦卡門的展覽廳。人們大多將目光投注在黃金麵具與金棺和鑲金嵌寶石的戰車上,我卻更欣賞寶座靠背和點亮的燈罩上那幅夫妻相對訴說家常的畫麵,在冰冷的陰間和金屬中,洋溢出一股溫熱的人味。中國帝王陵墓大多呆板僵化毫無審美格調(最近發掘的漢代海昏侯墓出土大量金錢,暴露了一個俗不可耐的錢串子和守財奴),隻有以星象構圖設計陵園地上地下布局的秦始皇、以六駿裝點祭壇的唐太宗和以壁畫、線刻增加墓道人氣的唐代貴族堪稱藝術品鑒大師,絲毫不遜於世界其他地方的高文化水準帝王。

 

古代的法老和中國帝王都喜歡誇耀權利的天賜神授,為自己淩駕操控別人和享受奢靡生活提供合理合法依據。但在中國天子的眼裏,可能會覺得埃及的法老們有點寒磣,別看剃個光頭,帶著假發、假胡子,佩著兀鷹與眼鏡蛇頭飾,穿了耳環洞,描了眉眼線,與一般人很不一樣,貌似清雅,但都弄得不男不女,個個帶著娘娘相,沒個威嚴氣勢。貴為神子,卻都衣不蔽體,跟光著膀子勞作田間黑不溜秋的農民沒啥兩樣。手中緊握至死不丟的兩件權杖,一個的原型是打穀脫粒農具連枷,另一個則從牧羊老漢手提的棍子轉化而來。這是要強調都是苦孩子出身,具有老一輩革命家們告誡子孫不要忘本的純真憂患情懷嗎?(創立宗教者,都願意把自己說成是苦孩子,如摩西、耶穌,不是苦孩子,也要想方設法遠離富貴,紮進苦海裏撲騰,混個等同苦孩子出身,如釋迦穆尼)

去過盧克索尼羅河東岸的神廟群和西岸的帝王穀,沒有被石柱頂上跌落的石塊砸死,沒有被山包背後突然現身的黑衣蒙麵歹徒開槍射殺,你就算再生複活了一回,怎麽撒錢慶祝都不過分。埃及沒有適合中國胃的食物(當初法老豔後們都吃啥呢),但是喝點啤酒(三四千年前就有了),啃隻烤鴿子,嚐個饅頭狀的麵包蘸豆泥,也是可以跟人吹噓的異域風味呢。

 

我坐上了返程飛機,平安越過了西奈半島和中東地區。就在心中暗喜、迷迷糊糊、似醒非醒之際,夢見了明晃晃、可腦瓜照的大太陽。俄的神呐,幸好沒看見你的化身!

 

埃及諸神中,最讓中國人感覺怪異的大概是赫普裏(Khepri)。它是太陽神的一種化身,人身甲蟲首。我估計北京人看見一定偷偷笑罵:瞧你丫那德性,長得跟屎殼郎似的。它就是屎殼郎,在埃及人的觀念中,屎殼郎推動的糞球,恰如天馬行空的太陽。於是,屎殼郎的身分地位大大提升了,讓它們在中國的同類眼紅得滴血。它推動太陽落下升起,有複活的功能。所以,埃及人在木乃伊的心髒部位擺放屎殼郎形的“聖甲蟲”,既作為心髒的替代品,也有防止在冥界對死者進行考問評價的“秤心儀式”上,說出壞話真話,不利於死者。不同文明的不同觀念,真是讓人哭笑不得。

 

我將來在陰間的“秤心儀式”上會被考問什麽?我會怎樣回答?

人們遊埃及,究竟是要感受輝煌過後的失落,還是探尋失落後能否再度輝煌?

僅僅神遊,我便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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