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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年代初的研究生,且不說博士,就連碩士寫出幾十萬字的畢業論文也並不少見,其中不乏卓有創見且論證嚴謹的優秀著作。記得當時先師一邊用高度近視的眼睛吃力地翻閱外校送來請他審評的大部頭論文,一邊苦著臉央求我,你最好寫得短些,千萬別存心折磨我。我本來就不喜歡長篇大論,這番話正中下懷,遂湊了個二三萬字蒙混過關。當年曾經拋出磚頭虐師的同學們,如今也經常抱怨自己學生的論文“又臭又長”,鬧得長年頭疼血壓高外加“飛蚊症”。天道循環,不信都不行。
美國經濟史學家諾斯於1990年出版的《支配的工具》一書鼓吹“大部頭優越論”,認為“足以引發革命的書都是煌煌巨著”。他列舉了許多,比如亞當·斯密的《國富論》有1097頁,馬克思的《資本論》達2846頁。諾斯不僅僅“臨淵羨魚”而已,還一個猛子紮下,身體力行,一吐就是大泡,《支配的工具》這本書有1287頁。
任何理論,哪怕是歪理,都能找出無數例證來支持自己。同時,任何理論都有缺陷和導致錯誤方向的缺口。“足以引發革命的書都是煌煌巨著”,這一論斷肯定有其正確的成分。然而若由此引申出凡煌煌巨著都有足夠能量轟動世界,引發政治、經濟、思想、文化等等的變革,就變得荒謬了。這原本應該是盡人皆知的道理,可事實卻並非如此,或者說明知瘦骨嶙峋卻偏要把臉打腫充胖子。
如今世界各國的文化人一出手,必是沉甸甸的大磚頭。文學家沒有長篇小說,學者沒有厚厚的專著,文化人沒有等身著作,簡直無顏立於士林。好像每個作者都在向“引發革命”的目標衝刺。但是在當今充斥圖書市場的無數大部頭中,又有幾部可以穩穩當當地立於曆史浪尖潮頭而毫無心虛氣短的衰相?
一個人有限的知識閱曆能夠做出多少獨樹一幟的發明創造?為了營建相對完整的體係,有多少人能避免東拚西湊、抄襲竊取?大部頭們含有多少水分,明代的袁宏道早就說明了:“今之文士,浮浮泛泛,原不曾的然做一項學問,叩其胸中,亦茫然不曾具一絲意見,徒見古人有立言不朽之說,又見前輩有能詩能文之名,亦欲搦管伸紙,入此行市,連篇累牘,圖人稱揚。夫以茫昧之胸,而妄意鴻巨之裁,自非行乞左馬之側,募緣殘漏,盜竊遺失,安能寫滿卷帙乎?試將諸公一論,抹去古語成句,幾不免於曳白矣!其可愧如此!”
別說浮泛雜湊,用心之作也難免“覆瓿”的命運。劉歆在讀過揚雄的《太玄》《法言》後,曾經對揚感慨地說,你白辛苦啦,這麽深奧的東西,恐怕後人隻會用來蓋大醬壇子。揚雄“笑而不答”。史書沒有說明揚先生為何這樣。我不揣淺薄,臆測他老人家不外乎:一、看透了名利功過,任憑後人處置;二、信心滿滿,認定其寶貴價值無法抹殺,必將為後人所發掘首肯。如果是後者,天下幾人能有這般底氣?即使如此,現在又有幾人還在研讀?劉歆的烏鴉嘴又中的了,果然是旁觀者清。
人的一生幾十年自毀健康,拚盡性命,焚膏繼晷能看多少書?那麽多大部頭有多少人看?沒幾個人潛心鑽研,怎能產生革命性的廣泛深遠影響?
為了論證的需要,學術著作或者應該容量大些。然而文學作品也每每向長篇發展則未必值得稱道。堆砌詞藻、囉裏囉唆的漢賦,是當時的長篇,但最賦盛名的作者司馬相如也被同代人譏為“虛詞濫說”,如今還有幾人願意花時間慢慢品味?古代幾十萬首詩詞曲,單從審美角度看,精選個千篇恐怕都嫌多。大量的是雷同、模仿、抄襲、無病呻吟。從作詩文的格式看,中規中矩,就是缺少感動、靈光與性情。藝術成就僅僅集中在幾個人身上,不亦悲乎!詩歌大國不能隻誇耀數量吧。翻看《全唐詩》一類大部頭,我常常想起牛頓轉述其老師的一句話:“詩歌是一種巧妙的廢話。”把它用在中國全體古詩上肯定過分,但說揭出了相當一部分詩的真相,則比較恰當。短小的詩歌尚且如此,長篇小說呢?古代數量不多,也不算少,但能被人看好的隻有半部殘編《紅樓夢》,現在呢?
前輩學者中有些人一生並無大部頭專著,然而其幾十篇論文,被引用的次數遠超當代的大部頭。那是後人進一步發展的堅實基礎,你可以超越,卻絕不能忽視。中國的文學家魯迅、語言文字學家黃侃不用說了,在二戰中自殺,至今影響力不衰的德國思想家本雅明一生寫作的大都是短篇論文,唯一為了謀取教授職位而寫的大部頭《德國悲劇的起源》,還把法蘭克福大學的評審們都砸暈了,“不知所雲”,看不懂,自然也沒有通過。
事實上“足以引發革命的”往往是短小精悍的薄冊子。19、20世紀攪得全球滿天風雨的《共產黨宣言》隻有62頁。中國古代常常因一句話深入人心,便狼煙四起。近代引領中國航船的舵手孫文、毛澤東也都是以短篇洗滌人心,改造頭腦。文革前編輯的小紅書“毛語錄”可說勘透了短篇論的精髓,摸透了中國人自古以來就是學習語錄的習慣,而實際上整個20世紀對國人頭腦起革命性作用的隻是一小段話:“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作文章、、、、、、”。它使當時一係列的暴烈行動有了合理合法的依據。假若把這種現象歸因於文化水平的高低,恐怕過於簡單了吧。
簡單的東西並非簡陋。所謂“濃縮的都是精華”,也不全對。但是人類科技進步的標誌之一就是由繁入簡,如電腦、手機。在學術界,把複雜的思想成果用簡單明晰的方式表達出來,絕非任何人都能辦到的。大道至簡,五千字的《道德經》被列為中國古代思想成果的第一位,不會有太多人反對。在文學藝術界,越短越難,也是公認的。相對於幾十集的電視劇來說,兩小時左右的電影要容納足夠多的思想、藝術與技術,對導演的功底考驗更為嚴苛。
不過,要讓全社會扭轉成見,大不易呀!無數大部頭正在和將要擠壓人類的頭腦,虛詞濫說壓縮了腦容量,然後再由被整成腦殘的人繼續編造大部頭。人類被大部頭折磨得已經快不成人樣了。中老年已經病殘得無可救藥,誰能救救新一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