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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生關係莫等閑

(2015-09-23 07:23:48) 下一個

前幾天,網上發布了人大教授與學生斷絕關係的公開信,引來網民一片嘩然。

且不說師德,誨人不倦。也不問為什麽對一個入學才幾天的新生還沒“誨”幾句就倦了。還不追究要求學生平和,自己卻“震怒”了。我相信老師是被逼急的老實人,學生也不是十惡不赦的歹徒,而是事出有因。

和其他人際關係一樣,師生關係也會有衝突、反目,對簿公堂、互揭老底的並不稀奇。在美國,師生矛盾,撕破臉皮也不罕見。為什麽這次卻成為上頭版的新聞,招致圍觀呢?原因並不複雜,因為師生絕交的一般情景是私下表達,盡量避免大張旗鼓。如脾氣火暴的黃侃對學生傅斯年批評自己不滿,寫信自稱“弟”,表示取消師生名分,相當委婉。而人大教授的信則是致學界和弟子的公開信,語氣嚴厲,形同仇讎,所以顯得有點二般。若細想一下,這件事引人注目,還在於它觸碰到了當今敏感的言論自由與學術圈內幕規則的問題。

在文革前和文革中的環境裏生活過的人,與前後代人不同的地方,首先在於許多人往骨子裏深深刻上了“謹言慎行”、“慎言寡憂”、“禍從口出”等教訓,那是用血的代價換來的。你和顏悅色地真心鼓勵他們闡述不同意見,引起的本能反應八成是,又要引蛇出洞了。然後急忙貼出大字報,劃清與某人某事的界限,以求自救自保。自己沒有或者說喪失了傲氣、勇氣,對出頭的椽子會反感厭惡,不知天高地厚,瞧把你能的!

八零後出生的年輕人可能很不理解,人怎麽能如此憋屈地活著。他們習慣自以為是,大言炎炎,口無遮攔,尤其在網絡世界,居下訕上,以詰為直,隨時處於攻擊的狀態。對此,年長者應該能夠理解,誰年少時沒輕狂過?誰不曉得成語“童言無忌”?狂者進取。八十年代初的研究生,有幾個不是渴望推翻舊理陳論,揚名立萬的。權威名師們在“諸生”口中經常是被嘲笑的對象,往往一無是處。那時的信條是若不推翻幾個名人前輩,就不配搞研究。但是理解歸理解,看不慣則是免不了的。至於能否容忍,全看個人修行。

不管是幸,還是不幸,人是社會的動物,誰也改變不了。因此個人的修行脫離不開社會條件的製約影響。

從世界角度看,中國的師生關係有些特殊,可以說,特殊得有點詭異。它不是授業解惑、問道學習這樣簡單,而是被注入了厚重的倫理和政治成分,斧砍刀劈分不開。師生如父子,如君臣,師是和天、地、君、親並列的關係。它既有溫情脈脈,也有嚴苛殘酷,可以嚴慈相濟,也能恩威並施。一夥師生就是一個大家族,就是一朝君臣,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另外,師生不僅是學術門派,還是關係網絡,和幫會團夥有些相似。門生故舊滿天下,老師和弟子相互提攜,大,可以在朝堂之上分庭抗禮;小,也能在國中呼風喚雨,撐起一門一派左右學術黨同伐異。在一般情況下,師罩著生,生代表師。有名師者愛顯擺,擁高足者喜自誇。一說“某門弟子”,立刻就能在心中標出親疏遠近等級高低的定位。老師振臂高呼,“非吾徒也,小子可鳴鼓而攻之!”其他弟子如果不想淪為被圍攻的對象,就要拋棄同門情麵,揎拳捋袖一窩蜂往上衝,朝死裏揍。明白了這些,才能理解為什麽教授不先向教務處聲明,而要第一時間公示於眾弟子。原因是掌門人、師、親、君下旨了,你不敢反天,那就跪領謝恩吧。

且慢,還有個放在弟子之前的“學術界”,又作何解釋?這是中國學術界的一大特色。早就有人指出,學術界不是象牙塔,它和官場的政治利益集團、商場中的生意圈、人脈中的關係網沒有兩樣。在這個圈子裏和官場一樣,有自己的規則,荀子說“禮,居是邑不非其大夫”。由此,可知從儒入法,再向專製發展,是多麽便捷的一條道。學術界也有自己的“道(教授多次用這個詞)”,圈中後學不得妄議圈中前輩。這樣的權威和學閥有啥不同?一些人利用手中掌握的評審學術水準、審批博士點、推薦敲定科研經費的權利,營私舞弊、欺行霸市、封殺異己,黑得很,被列為當今令人痛心而無奈的腐敗表現之一。知道了這點,就可以看出人大教授斷絕師生關係的聲明,不是單純清理門戶,而是急於撇清自己,把自己從學生可能造成的不良影響中摘出來。為自己考慮的很急迫,很周全,就是沒有顧慮學生的前途命運,很絕情。顯然,在學術權威和學生之間,學生是弱者,本應保護。說話有欠妥當,可以批評教育,甚至痛罵,怎麽可以像甩掉破包袱一樣的隨意丟棄,或者像老板對待員工一樣想開就開呢(九十年代後,研究生把導師改稱老板,不幸言中了)?自己沒有仁心,能教出“泛愛眾”的學生嗎?我相信教授不是剛愎自用不通人情的人,而是學術圈中的惡劣風氣已經可以構成連學有根基的教授都難以承受的巨大壓力。

可憐的孩子,涉世未深,哪裏知道,非修煉到老奸巨猾,不能測出這裏的水有多渾。

年輕人容易沉溺於無所不能的超人夢裏,不能一概予以否定。把學生管束成唯唯諾諾,不敢質疑批判的聽話孩子,還會在學術上有所建樹嗎?長者是引導、解惑,抑或打壓、封殺?選擇是自由的,但是選擇的結果,可以看出教育者的思想理念。

孔子罵過學生,否定過學生,隻承認一個人是合格學生,但是在孔門名冊上,無論是被罵的,還是被否定的,都是七十二賢人,甚至進入前十名的特優生。孔子一度不承認冉求為徒,可是冉求在《論語》中出現過16次,並不都是批判,比大多數學生臉熟,可見孔門並沒有將其逐出,始終看作重要成員。這反映了孔子“有教無類”,凡交學費便無歧視對待的觀念。

章太炎曾因與老師俞樾政治理念不同,寫過《謝本師》,斷絕了師生關係。他性格暴躁,從不把大人物放在眼裏,但是對學生卻極寬厚慈愛。章先生和他的學生們大概是中國近代以來人數最多,有成就者最多,品行、思想差異最大的一個團體。大弟子黃侃狂悖自負,習慣臧否人物,學術界的人都讓他罵遍了,老師可曾嚴厲訓斥過他?趕出山門了嗎?他不但在黃生前勸勉有加,聞之死訊,竟大哭連呼“這是老天喪我也!這是老天喪我也!”師生情深,令人動容。章先生晚年自編過《弟子錄》,沒有把魯迅等人收入,雖說他跟錢玄同解釋:隻是根據記憶,“無微言大義。”可從他曾明確與傾向共產黨的吳承仕斷絕了師生關係,可知對魯迅左傾及鼓吹新文化運動不無芥蒂。然而,他的內心對魯迅確實記掛,1932年,太炎先生到北京敦促張學良抗日,在歡迎的人群中沒見到魯迅,就關心地問起魯迅近況,聽人說魯迅在上海被人疑為左傾分子,還辯解道:“他一向研究俄國文學,這誤會一定從俄國文學起。”護犢情切,足顯師範。

中國自古講究尊師重道。尊師意義明白,而重道的道則有點模糊。它在許多人口中,指的不是學業,更不是學術思想,而是道德規矩,或者說是學生守則。孔子眼中的弟子規是“入則孝,出則弟,謹而信,泛愛眾而親仁(人)。”宋儒理想中的教育,“古之小兒,便能敬事。長者與之提攜,則兩手奉長者之手,問之掩口而對。蓋稍不敬事,便不忠信,故教小兒且先安詳恭敬。”這大概也是教授說的“道”吧。他在公開信中強調的“道不同不相為謀”(且不說這話在這有點不倫不類)也是如此,信中列舉的異道,不就是沒有聽從教授的勸阻,評點了學校的其他老師和學術界的權威,說出了心中的真實想法嗎?這就是破壞了規矩,違反了學生守則,這就是不同的“道”。研究曆史的人為什麽對說真話痛心疾首、忍無可忍?豈非咄咄怪事!身邊常見這種現象:每當論及國事與世態,總能是是非非;而一到關乎自己的具體問題,便換了標準,變得是非非是起來。孔子提倡“盍各言爾誌”,對從不表示不同意見的顏淵頗有微詞,“回也非助我者也,於吾言無所不說(悅)”;秦朝禁止巷議,連腹誹也不許;毛澤東被譏為沒有雅量,曆史教授作何評價?

古代教育從宋明理學開始培養的是道學先生,裝腔作勢,虛情假意,掩藏著真實。明代有人對此不滿,主張返璞歸真。他們認為有缺陷的人才是真實的,甚至鼓吹“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人無疵,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也。”尊師沒錯,但是由尊師而變成完全聽命於家長,再進為專製君臣,就不是人所樂見的了。魯迅在給友人的信中曾說:“古之師道,實在也太尊,我對此頗有反感。我以為師如荒謬,不妨叛之。但師如非罪而遭冤,卻不可乘機下石,以圖快敵人之意而自救。太炎先生曾教我小學,後來因為我主張白話,不敢再去見他了。後來他主張投壺,心竊非之。但當國民黨要沒收他的幾間破屋,我實不能向當局作媚笑。以後如相見,仍當執禮甚恭(而太炎先生對於弟子,向來也絕無傲態,和藹若朋友然),自以為師弟之道,如此已可矣。”我以為魯迅的態度值得讚賞。不盲從,不無原則吹捧,敢於批判,乃至背叛,難道就不是重道了嗎?那是一種格局更大,立意更高的“道”,求真之道。如果像在政治關係中隻規定下級一方的責任與義務,片麵要求學生守規,而不提老師愛護學生的責任,合理嗎?

憶往昔,師生關係莫等閑,其中包藏的東西太多了。一個學生把精力放在這上麵,會成為什麽樣的人,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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