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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璞歸真與出史入野

(2015-08-07 04:19:15) 下一個


現在大陸的電視節目最火的大概要數真人秀。不過,跟當下電影和電視劇一樣,質量、品位低下者多,可看者少。

湖南台最近推出的《偶像來了》算是其中的佼佼者,它超越其他同類節目的地方在於製作與表演的功夫老道,帶有鮮明的時代和中國特色。

特色之一是崇拜的情景與模式引人遐想。既然節目冠以偶像之名,崇拜便是必不可少的。當偶像的偶像林青霞神秘登場時,眾仙子集體雀躍歡呼,競相上前致敬,傾訴仰慕之情,滿臉幸福感,激動得珠淚滾滾。有人說這是感染了歐美病毒,其實還是咱從娘胎裏帶來的毛病。它讓我很不合時宜地想起幾十年前,在一片草綠、血紅的簇擁下,心中的紅太陽神采奕奕,引來多少熱淚盈眶和竭誠效忠。“千萬顆紅心在激烈地跳動,千萬張笑臉迎著紅太陽。”這麽多年過去,對象換了,形式依舊,所謂敬仰之情,無例外仍是諛聲諂詞。才辭皇帝,又拜諸神。“我們衷心祝願您老人家,萬壽無疆,永遠年輕,滋潤養眼。”餘音繞梁,千年不絕,肉味則不可一日或缺。

特色之二是堂皇宣示尊卑等級。不僅有隊列、座次,還有座駕與飲料的不同待遇。節目中的遊戲“我比你紅”,由林青霞與小女生爭雌(也可以說再現了坊間爭風吃醋的場景),點明了尊卑等級的由來。劇中人大概並沒有意識到,製造的玩笑的背後是一點也不好笑的社會現實。國人打拚,爭的就是上下差別。所以,這個節目最適宜的用途就是家長警示不長進的子女,或是奮鬥青年的勵誌樣板。

特色之三是節目的點睛之筆,堪稱高大上。其一,當林青霞亮相,汪涵不失時機地插了一句:“一個時代向我們走來”。一下子把個娛樂節目弄得嚴肅凝重起來,好像明星偶像崇拜與顏值無關,從理論上拔高了節目的檔次。這句充分顯示主持人機巧的獻詞,有意無意地模糊了曆史時代和銀幕青春的區別,似乎二者站在同等質量的領獎台上。我不知道以飾演貌美武俠出名的女演員,代表的是什麽時代?世界風雲、中國轉型、香港或台灣的崛起衰退?大時代不沾邊,小時代呢?狠心咬牙說翻開了電影史上的新篇章,不免有誇大之嫌吧?依我看,頂多可以說是代表了電影藝術中的某種風格。

其二,林青霞在珍饈滿席、杯觥交錯中說她改變多年隱居參加真人秀的原因之一,是受到黃永玉的啟發,老頑童曾說:青霞,我要把你變成野孩子。節目中看似不經意地一吐,又借文化名人之口將節目貼上了一條返璞歸真的炫目標簽,美化了節目的境界。然而,要說真,別人都可以自詡,唯有政客和演員一標榜就讓地球人笑死過去好幾回。真和演能在一個槽裏拱食嗎?演員可以說都是“巧偽人”,都是在扮演別人。哪個演員飾演的角色是真實的自己?如果角色和真人同一,那還需要扮,需要演嗎?還需要學習操練技巧嗎?評價演員的標準是看其在表演中把表演痕跡掩藏了幾分,這需要更高的表演功夫,換句話說,是裝得更巧妙些。黃老先生的本意應是讓林青霞走出家門,脫去偽裝,別老端著,袒露本性或回歸童心。

黃老的許多話都容易讓人產生誤解,比如他曾回答媒體人詢問死後想聽到什麽評價時,笑著說:一個老王八蛋。若說這是真實願望,無人相信。若認定這是玩笑,恐怕其中又包含了一些真實的情緒和想法。但解釋權隻能掌握在黃先生手中,別人怎樣打圓場,可能都是曲說歪解。那麽,我們就不去探究黃老的本意,隻問,什麽是“野”,“野”是人的本性嗎?

漢語言文字中的“野”,早在春秋時代,已經基本定義清晰。它不是一個好詞,用於人的地位上,則是居住在城郭之外的低等級階層;用於描寫人的特性,則是沒文化教養、缺少禮儀約束的低素質人。齊東野語,那是村頭大媽大爺不靠譜的八卦。撒野,則是不講規矩放肆無忌混不吝。野孩子一般指姥姥不親舅舅不疼,沒爹娘管束,上房揭瓦、打架罵人、滿世界瘋魔的無良少年。野不是人的本質特性,而是一種畸形或扭曲。孔子用“質”指人與生俱來的本性。質與野不完全一致,卻有重合。在孔子眼裏,“質”不算壞,但不完美。因此必須既保持自然天成的質樸本性,又要用文化禮儀修飾約束舉止言行。質樸而不粗野鄙陋,文飾而不做作矯情。 “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即質與文之間的融合要維持一種合理恰當的平衡,才是最佳狀態。當時有個叫棘子成的衛國人不同意,認為君子守住本性就好,為什麽要裝得人模狗樣的?還是子貢理解了老師的意思,說,質與文是統一的,缺哪個都不行。光有質,就像虎豹犬羊脫了毛,全都一個德性了。後世曲解了孔子的本意,過多在“文”上下功夫,結果造就了一代又一代沐猴而冠、帶著麵具、裝模作樣、表裏不一的人,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散發著一股“史”味。黃老的話強調“野”,顯然是針對了這一點,尤其是對演員特性有感而發。但是讓人容易誤會走向鄙棄文化修養,完全撇開各種約束的道路。在《偶像來了》節目上,對60多歲大媽級的林青霞,二三十歲的小媳婦大姑娘齊呼“姐姐”。也許眾仙子以為恭維極致,但是一來“文”得過梭,跌入“史”的大醬湯,二來亂了輩份,露出沒有教養的百納衣。這可以看作是對打破束縛的“野”的誤解。林青霞坦然接受,看似隨和從眾,實際上仍然難脫得意矯情的影子。僅此一點,就可以看出她對黃老的提示欠缺悟性。節目中還出現了當年輕陽剛的飛行員列隊帥氣走來時,眾女星頓時捧臉尖叫,做半瘋狂狀的情景。這是人本性中“色”的真實反映,還是不由自主地模仿春心蕩漾的天真少女?這是“質”,還是“野”?這難道就是黃先生寄厚望的“野孩子”嗎?蔡少芬在尖叫了兩聲之後,突然假裝醒悟,說,我是有老公的。多少帶了一點文過的意思,消除了一點野的印象,增添了一點幽默。但是其他美女們大概要哭笑不得。

完美地把握“文”與“質”之間的度,避免流向“史”和“野”,是每個人都應努力學習訓練的功夫。必須承認,做到很難。自孔子提出的二千多年以來,大概無人能夠真正做到,即使在文學作品中也少有這類形象。楚辭中的《山鬼》,算是第一個描寫本真的嚐試。山鬼原本是披樹葉、紮藤條、飲石泉、棲鬆柏、整日與赤豹花狸玩耍、天生麗質、毫無心機、獨處荒山的柴禾妞,與文化禮儀約束全無任何關係,屈大夫卻要給她換上一副深院富家女思春的頭腦,思公子、怨公子,擔心公子懷疑她的癡情。結果無憂少女變成了半瘋花癡。因此,這隻能是一次失敗的鏈接,不成功的塑造,雖然詩句很美。

《偶像來了》的策劃者與屈大人走著相反的路,試圖摘下女星們的麵具,暴露她們與常人、俗人差不多的弱點毛病,以此吸引觀眾,滿足“原來如此”“不過如此”“竟能如此”的窺密心理。始料不及的則是原先設計的返璞歸真效果,未能達到,企圖走出“史”的黑屋,呈現“野”的情趣,終究還是拐進了大觀園裏的稻香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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