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布拉格,我還是漏掉了一個重要景點:聖雅各布教堂。這個地方不是憑借建築奇偉,裝潢華麗,曆史悠久,或名人墓葬和重要事件發生地而聞名於世,它是因一個傳說、一段人臂骨以及由此引發的思索讓人矚目。
這座教堂在十三世紀就已經建成,大約在十五世紀初左右,教堂內部的一個祭壇上有一尊聖母瑪麗亞的木雕像,渾身掛滿了被善男信女們奉獻的金銀幣,炫人眼目。一個退役的雇傭兵禁不住誘惑,半夜下手,盜取錢財。當他伸手觸碰到雕像的一刹那,奇跡發生了:手臂像被粘到雕像上,失去知覺,僵硬不能動彈。他心慌意亂地掙紮半宿,第二天早上人們發現他已經精疲力竭地也像一座雕像似的木立在聖瑪麗亞像前,教堂的執事、雜役費盡力氣也不能把他的手從雕像上掰開。人們說聖母顯靈了。這事驚動了市長,權力在神聖麵前依然充滿血腥殘酷,招來了劊子手,一刀砍下手臂。據說,“雕像鬆了手”,手臂掉在地上。竊取未成丟了手臂的退役雇傭兵被判刑多年,期滿後,又自願到教會做雜役贖罪。那節手臂則留在教堂,警示後人。
中國人知道這個地方,大概多是看了雅諾施記載卡夫卡言行的《談話錄》。
卡夫卡和雅諾施看到的是,“左側一進門的地方,從天花板上垂下一條長長的鐵鏈,鏈子上掛著一根熏黑的、殘留著幹枯的肌肉和筋的骨頭,按它的形狀,這根骨頭可能是一個人的下臂的遺骨。”
這個故事本身並不奇特,和許多懲惡勸善的故事大同小異。但是,卡夫卡和雅諾施之間的交談評論卻發人深省。
他們沒有像普通信眾一樣不假思索地被聖母神跡折服,而是從精神病理分析入手,認為是由於宗教感情引發的僵直性痙攣。在伸手的那一刻,被貪婪的欲望掩蓋的宗教感情突然蘇醒,強烈的神聖感和正義感極大刺激了羞恥感,所以他的手臂僵直了。這個看法顯然比所謂神跡合理得多。宗教感情和傳統道德觀念在中世紀對人們行為的約束力,絕對超出現代人的想象。而這種約束力的魔力則在於深刻影響了內心潛伏的是非觀與羞恥感。卡夫卡說“要犯罪,總是要先在心靈上肢解自己。” 卸下精神枷鎖,把宗教感情和道德觀念壓垮打碎,然後為非作歹才能進入一種邪惡的快感狀態。那個企圖偷竊的退役兵沒有做到,於是手臂僵直便不奇怪了。
好像有人說過,作家都是現實主義者。曆史總能引起他們對現實的比較對照,卡夫卡也不例外。他認為,相同的故事在他所處的時代(即20世紀初)幾乎不可能發生。“今天,對上帝的思念和對罪孽的懼怕大大地淡薄了。”雅諾施肯定今天的盜賊會連雕像一起偷走。卡夫卡從盜賊的雇傭兵身份,指出之所以造成這種現象,戰爭具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戰爭使大批大批的人失去人性,麻痹了人的道德力量,從而麻痹了人本身。”如果停留在這裏,卡夫卡並未顯露出多少過人之處。他的精彩點,也是優秀作家獨到的觀察力和想象力在於,他能更進一步揭露,今天若發生這種事情,“人們不會砍去盜賊的半條胳膊,而是截去他完全不合時宜的道德想象力,把他送進瘋人院。在那裏,人們會用分析的方法消除他表現為歇斯底裏的痙攣症的過時的道德感情衝動。”
對造成道德崩潰的原因,卡夫卡僅舉出戰爭,還遠遠不夠。任何動亂、變革都會對舊有的價值觀體係產生巨大的衝擊力,都會讓人在臨門一腳時出現天人交戰的內心糾結,同時也會造就眾多的理直氣壯胡作非為,對純真良知麻木不仁的人群。
周秦之際是中國古代最大變革的時代,人們已經認識到貪婪與道德價值觀崩潰的關係,當時流傳著一支民謠:“欲富乎?忍恥矣,傾絕矣,絕故舊矣,與義分背矣。”翻譯過來就是:想富嗎?那就得臉皮厚,敢玩命,六親不認,跟“義”一類道德說拜拜吧。那時盜蹠能帥九千人,橫行天下,自有一整套與傳統道德相反的觀念支撐,“夫妄意室中之藏,聖也;入先,勇也;出後,義也;知可否,知也;分均,仁也。”能準確預測偷盜目標的價值,這才是聖;每次偷盜能搶先而入者,才是勇;完事後掩護同夥主動斷後,才是義;每次都能清醒了解可否下手成功,才是智;能公平分配贓物,才是仁。盜蹠破舊立新的功夫獨樹一幟,令人歎為觀止。這就是後來意義上的思想改造,捷克退役雇傭兵由於洗腦不徹底,良知未泯,所以下不去手。
中國古代缺少宗教感情,對人們言行約束力最大的是由傳統道德觀念產生的羞恥感。一想到作惡會讓祖宗和家人蒙羞,會在曆史的檔案中留下臭名,釘在恥辱柱上,多少會讓人收斂一些。另外,中國古代還設計了報應說,從先秦時的“自作孽,不可活”,到後來的地獄報應,也在一定程度上增強了約束力。然而這些與實際利益相比都顯得虛浮無力,就像文弱書生與蠻橫流氓根本無法抗衡。所以也從未產生過這種故事,往往一開講就陷入因果報應的淺薄俗套中。
卡夫卡對二十世紀人們的道德約束力深表悲觀,認為人們心中殘存的良知已經泯滅,洞察了人們反而會對掙紮於善惡之間的可憐人加倍懲罰他們的猶豫彷徨。放眼世界與中國,不幸被他言中了,甚至遠遠超出了他的想象。當今世界,為失德而在內心掙紮糾結的人少了,羞恥感能強烈到麻痹了罪惡之手的人不見了,卻湧現了大批完全無視人類行為準則的人,明知故犯或為了自保而同流合汙的人,作惡多端,卻要文過飾非,以被迫違心推卸責任的人。與這些比較,能夠在幹壞事之後躲進教堂懺悔一番,已經是深明事理,猶存羞恥之心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