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有來世再生

中國人的幻想往往以夢的形式出現，傳宗接代要夢熊夢羆，終身富貴便有南柯夢、黃粱夢，少女懷春引發遊園驚夢。《列子》講述的尹氏大老板和手下一位老打工仔的故事很耐人尋味：倆人都愛做夢，尹氏白天作威作福，晚上老夢見自己做被人隨意打罵的苦工；老打工仔則是白天強撐著衰弱疲憊的身體呻吟哀號著做牛做馬，一到晚上便夢見自己當了一國之主，“居人民之上”，“恣意所欲，其樂無比”。有人同情老打工仔悲慘的生活狀況，他卻說，人生百年，晝夜各半。我白天當奴隸，晚上做國君，還有什麽好抱怨的？這種打工仔的人生哲學，把夢作為現實生活中缺失的彌補與精神慰籍作用，發揮到無以複加的地步。他的夢想是現實上層社會奢華生活的翻版，即帝王生活。這也是典型的中國普通人的夢想：高人一等，為所欲為。

夢到癡迷時，夢境與現實就混淆不清了。把夢當作真實，那是理想主義者或瘋子。把人生當作大夢一場，那是虛無主義者和失望者。而自詡現實主義能區分夢與實況的則可能秉持了一種自以為是的標準，以錯誤鑒別錯誤。

假定人生分為前緣、今生、來世，循環往複，那我活的就很糊塗了，對上輩子的事情懵然無知，對今生的許多經曆也已淡忘，遑論來世。記憶裏不存在的東西，在希望裏卻要生出，其魅惑力足以讓人如癲如癡，胳膊腿兒一順兒，還以為是走著標準正步。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麵對無力抗拒改變的現實，許多人便把希望寄托於來世再生。迎合這種心理，佛教引導凡人修來世福。姑且不管人是否能轉生幾次，是否有來世，單看什麽是福，人類兩千多年就沒有辯論出個放之四海而皆認同的統一標準。

雖然如此，仍抑製不住人們幻想的熱情，即使不為自己考慮，也要為子孫著想吧。

 閑來無事，我也湊個熱鬧，白日夢一回。

原以為，夢很容易，胡思亂想，海闊天空，隻管放馬跑去，沒想到，剛啟動，搜索引擎就懵了，來回轉圈，找不到出路。

問題卡在哪裏了？投胎呀！按說這事不由當事人掌控，不過既然是夢，何妨編個圓滿。往生於哪個國家，對我來說，沒有太多糾結。這世上沒有一個國家是完美的，也沒有哪個國家會永遠發達而不衰落，同時還沒有哪個國家頹敗後得不到任何形式的補償。人類學家說，我們的祖先從非洲出發，經過在歐亞各地的選擇比較，最後落腳中國。這未必是最佳方案，但一定有他充分合理的緣由。我的祖先保不齊摻入幾個胡人，但從可溯的四五代來看，暫時算作漢人。如果投胎到別國他族，會不會在娘肚子裏結成怪胎，生個黑白花的二師兄模樣？上帝開這種玩笑可不是生手。再說，萬一我長大後迷上了政治仕途，企圖競選個議員、總統的，被對手和媒體挖出前世祖宗八代有華人血統，天生屁股上有青胎記，小腳趾甲分叉，質疑當選後難免吃裏扒外，結果搞個灰頭土臉（像日本人藤森在秘魯當總統，落得個逃亡被引渡的下場），連鄰居都不再對我露笑臉。有人說世界上沒有哪個種族是高人一等的好品種，我同意。品質差不多，做個中國人也不丟人吧。而且，祖祖輩輩養成了習慣，聽絲竹耳順，吃煎炒烹煮胃安，住大屋頂的土木建築心寧，遊西湖黃山神逸。換成別的，總覺得悵然若失。算了，還是湊合投到中國吧，反正以後還有移民的機會，道不行，坐個筏子出洋，當不了孔子當少年派呀。人和動物相處比人與人交往簡單得多。

投到中國，一定要在城市，若生在農村，先天就遭遇了許多阻礙，讓你需付出雙倍或幾倍的代價才能換取別人輕而易舉就得到的東西。狹小的世界會限製你的智力發展，待到成功領取城市戶口，你也會在心理上長久保留扭曲的千千結。

地點確定，接下來，該挑人家了。要投，自然是投個好人家。可是，什麽是好人家呢？能讓自己幸福、快樂、健康成長的恩愛知性基因優良的父母以及祖父母。官宦、富商、名人，似乎都不理想，“可憐生在帝王家”，“悔教夫婿覓封侯”，“商人重利輕離別”，這類詩句顯然不是炫耀，絕非當下上海人眉飛色舞說的“不要太什麽什麽”的句式含義。千百年來，這類人家大多逃不脫“一代不如一代”的魔咒，萬一不幸讓我自投羅網，上趕著再次印證一回，首先便失去了能夠創造幸福人生的自身條件。毫無疑問，聰明、漂亮、健康是最理想的標準。可是，這些都不足恃，敵不過腐朽。因為許多官二代、富二代、名門之後都特別容易沾染驕奢淫逸的毛病，父母親戚、身邊幫閑，甚至自己都會推搡著、拉扯著往墮落的深淵裏跌，讓你身不由己的徹底毀滅。況且，無論從曆史，還是現實，乃至未來看去，這些都屬高危家庭，每天都處於對手的算計與打擊中，不僅朝不保夕，而且難交真心朋友，一旦自“不勝寒”的高處摔落到冷熱陰晴不定備受煎熬的底層，不是每個人都能坦然承受，並激發潛能，力挽狂瀾的。即使勝券在握，常勝不敗，也一定會讓道德良心的鈣質嚴重流失，成為可怕無恥的人。

豪門靠不住，寒門就值得青睞了嗎？不錯，由於缺少依靠，全憑自己，所以寒門與豪門比較，人才脫穎而出的比率要大一些。但是門第也不能太過貧寒，赤貧、一貧如洗並不比豪門更優越。猥瑣、卑微、小氣、心口不一、熱衷鑽營、鋌而走險，往往是被這類家庭刻印出來的標記。最好是中等人家，文化氛圍和品味要高，有好讀書的家風。

性別也是一個問題，在當今以及未來可見的幾十年裏，女人有些吃虧，幹不過占社會主導地位的男性。出名的不是雄性激素旺盛，就是專意取悅魅惑男人。女性的優勢比較適宜在醫學、文學、藝術、教育、財會等領域盡情發揮，而我在這些領域別說立足，每每剛沾邊就暈菜了。最讓我害怕做女人的是懷孕生孩子，男人盼望得子可以理解，女人則很無奈，若也以此顯示驕傲和幸福，那是真心以苦為榮。另外，放眼世界，戰爭風雲密布，中國作為讓人羨慕嫉妒恨的大菜牛，遲早會被套上繩索拖進戰爭絞肉機。戰爭中女人受害尤烈，連想一想都不寒而栗。所以，上天呐，還是叫我做男人吧，哪怕醜一些，隻要聰明、健康就行。

聰明？人類是從近親亂倫繁殖出來的，所以古人愚笨落後。現代人也沒有脫胎換骨，比較一下秦俑就知道了。古人犯過的錯誤，辦的傻事，說的蠢話，我們還在不斷重複著。基因如此，不能奢求。僥幸基因突變，成為天才，也會成為其他人眼中的瘋子，想什麽沒人理解，說什麽沒人能懂，寂寞孤獨得就像月中的嫦娥，顧影自憐都沒情緒，起舞弄清影，誰看？就做個智力正常（意為有共同缺陷）的普通人吧。

好了，先歸納一下淩亂的思路：來世我降生在中國某大城市一個和睦、寬鬆、知性的中等家庭。我是個智商中等偏上，五官端正，身體健康的男孩。聽上去平淡無奇，但卻是我反複掂量琢磨確定的。有人說，這是什麽夢想啊，既然是夢，為什麽不想得完美一些，跟現實同樣拘謹有缺陷留遺憾，還叫夢想嗎？嗬嗬，這是我們的標準不一樣，夢想得完全不靠譜，根本不可能實現，那是神話。有缺陷留遺憾的人生才會讓人感受完美。一直讓人在羨慕讚美的眼光中仰望，一路被人嗬護扶持暢通無阻，無病無災，要啥有啥，會嚴重喪失幸福感。根據我膚淺的人生經驗和見識，覺得這才是最佳開場，是我未來發展的最堅實的基礎。

進入童年、少年，前設條件的好處就顯現出來了。海明威說，心酸的童年是作家的財富。作家對我沒有吸引力，我可不想以苦換名，若以名換歡樂，可以考慮。我的父母不是獅爸虎媽，不會強行按照他們的意願逼迫我學這幹那。他們有點狡猾，循循善誘，有意無意地誘導我進入被設計的路線。當然，我若不情願，他們也絕不上家法。我喜歡讀書看電腦，眼睛怎麽用都不近視，隨便一瞄就是1.5。我的學習成績不好不壞，但不是那種天才偏門型，整體上屬於不起眼的中等，老師既沒有說過這孩子沒有出息刺激我奮發，也沒有以我為榮，給他掙臉。我的身體在同齡中顯得壯碩挺拔，虎虎自有一種威勢，沒人敢招惹我，我也不欺負人。女生常常紅著臉偷瞄我，往往以走過身邊突然想起什麽問題為理由跟我說兩句話，我卻大咧咧不愛搭理她們。不過，當她們遇到威脅時，我一般都會神奇地及時擋在她們身前。我在沒有絲毫功利心的時候結識了一生鐵瓷的幾個好朋友，有什麽好處彼此惦記，分享一塊月餅幾塊糖，我們一起逃課，一起練塊兒，一起偷偷跑到河裏遊泳山中探險，一起搶著承擔打破玻璃的責任，一起懲戒為非作歹的惡棍。

我沒費什麽勁就考上了一所中等偏上環境優美的大學，唯一一位獲得諾貝爾獎的老師竟然把我當作忘年交，經常不惜把寶貴的時間分一點與我聊天，海闊天空，不經意中給我輸入了他的一半功力，每每笑眯眯地鼓勵道“盍各言爾誌”。我的學習成績依舊一般，仍然動輒逃課，在課堂上睡覺，好在老師們都大度，不以為怪。我的畢業論文被國內頂尖學術雜誌發表，這是建校幾十年來的頭一個，大大滿足了我的虛榮心。

畢業後，我謝絕了眾多學校和公司的聘書，接受了一位隱居大亨的永久資助，可以到世界各地閑逛，隨意研究一些感興趣的問題，他隻管發錢，從不過問。他不是慧眼識珠，看好我的前景大膽投資，隻是覺得這麽做痛快有意思，算是有錢人的任性吧。他之所以選上了我，隻是在人群中偶然看了我一眼，覺得順眼，什麽麵試複試的考察全不用。我喜歡這樣的任性。他有孟嚐君遺風，我無馮諼矯情，彼此君子之交。

接下來，似乎該月老牽線了。還真遇到一位容貌端莊、性格溫婉、舉止文雅的姑娘，我們一見如故，在一次旅途中，深山遇險，山洪暴發，我拚死相救，在命若懸絲之際，把她從泥石流的邊緣硬拉了出來。於是感情迅速升溫，下山後就再也分不開了。

說到這兒，好像有點不對勁，似乎太順了。人的一生，如果好到沒有任何磕絆，一切心想事成，哪還有啥意思？當然若是糟到諸事不遂，成天鬧心，缺胳膊少腿的，也不是人想過的日子。那麽應該設計怎樣一個不大不小的麻煩呢？尺度很難把握，差錢吧，偶爾可以，長久不行。感情呢，這是底線，輕易不能觸碰。身體呀，呸呸，有什麽別有病。工作嘛，可以換換，固定了就缺少激情，但換得太勤，又失去方向。孩子嘛，沒有了冷清，多了煩惱。哦，我的某個研究項目遭到國內封殺，不過有牆裏開花牆外香一說，那就全球冷凍，無人看好，像梵高一類人一樣，我隻好藏之名山，留待後世。沒有精彩光鮮，人生依舊難忘難舍。

難舍就得謀求長壽嗎？實際上造物主從沒打算讓個人的生命活得長久，否則就不會釋放那麽多疾病、災難、戰爭與各種惡毒仇恨的想法。大多數所謂長壽，不過是延長衰老期，慢慢癡呆、慢慢僵硬、慢慢衰竭而已。在這段拖長的時間裏，並沒有提高學習能力與興趣，並沒有更加眼亮心明，腿腳利索，並沒有增加思維敏捷與創造性，反而日益衰退降低，讓人像老鼠在貓爪的戲弄消遣中苟活罷了。所以，還是該來的時候就來，該走的時候就走。既不要英年早逝，也不要長壽多辱。

終於有驚無險地走完了一生。我是無疾而終，頭天晚上睡覺，第二天早上沒起來，什麽痛苦都沒有，隻是妻子兒女深感意外。

下輩子這麽過，有意思嗎？不好說，但總算是我自己選擇的活法，別人怎麽看，隨便吧。我還要繼續快樂地奔走在新一輪轉生的路上，那時該換哪種路數？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