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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托邦的真實與真實的烏托邦

(2015-06-13 03:04:00) 下一個


人在困境中最容易產生幻想,饑餓時會幻想豐盛大餐,病痛時會幻想健康結實,貧窮時會幻想一夜暴富,亂世時會幻想良心道德,受欺壓時會幻想清平世界。由於不滿現實而產生的各種幻想綜合匯集到一起就是烏托邦。

東西方的烏托邦在意識形態上比較接近,平等、自由、和平、富足等是共同的願望;但在組織形式上,二者的區別就明顯起來。中國的烏托邦以桃花源為代表,具有浪漫的田園詩色彩和無政府主義傾向,看不到國家的影子,而西方則往往在國家係統範圍內探討,更加現實理性一些。

說起西方的烏托邦,必然要追溯到柏拉圖。從柏拉圖開始,烏托邦就和政體、國家密不可分。柏拉圖理想的政體模式是以知識、道德和真理為基礎的貴族政體,如果該基礎發生變化,增大了榮譽、財富、權力等等成分,便會被勳閥政體、寡頭政體、民主政體、僭主政體、暴民政體或混合政體所取代。深受柏拉圖影響的摩爾在其名著《烏托邦》中也是把“無處存在的完美地方(烏托邦的本義)”視為一種國家組織形態,具有完整的對內對外職能。在意大利腹心山林中生存的小國聖馬力諾,自2世紀由一群躲避羅馬暴政的石匠們組織的自由人共同體“石匠公社”,是歐洲真實版的烏托邦,後來逐步發展為世界上第一個國民自治的共和國,也沒有脫離國家的框架。有民選的規定任期的首領,有議會、國民武裝和監獄等。西方的烏托邦既是對現實不滿的反映,也是政治思想理性分析的產物,是不同政體相互比較,相互否定,相互蛻變遞進的結果。

中國古代依附於統治集團的思想家們熱衷研究如何增強與鞏固帝王的權力,美國政治家們更多地考慮怎樣限製約束弱化領袖們的權力,防止濫權。中國古代的烏托邦則選擇逃避現實,遠離主流社會群體。先秦時代對理想社會形態的憧憬,不是政治思想理性分析的結果,僅僅是對生活感受的逆向表達。所以,因痛恨侵奪霸占別人財產的權勢貴族而向往沒有“碩鼠”的“樂土”。盡管這種“樂土”的總體形象是模糊不清的,但有一點明白無誤,那就是“帝力於我何有哉”,也就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自己管理自己的無政府狀態,與國家、政體都沒關係。

對理想社會的描述是占居思想高度和語言技能的知識精英們的專業。儒家往往把想象中的理想社會作為一種曾經存在的過去時來加以描述。孔子雖然在理性層麵認同周公製定的西周製度(接近於柏拉圖的貴族政體),但在感情上卻把西周作為小康社會排在大同社會後麵。他的大同社會構想應該是世界上第一次較全麵清晰地對原始共產主義的描述。中國人一讀起這段難免不心馳神往。不過從他和學生私下閑聊中可以看出,孔子內心深處更加向往知識人過悠閑淡泊的平民式生活,在曾點的描述中一點政治、經濟、軍事、禮儀、等級等困擾人類的影子都沒有,人僅僅以成年和未成年劃分,完全脫離了國家、社會的控製,想跳就跳,想唱就唱。孔子對此極表讚賞,可以說他老人家實際希望生活在一種無拘無束自由悠閑的精神享受環境中(用現在的話說就是小資或文青的生活)。這一點點若隱若現的無政府主義傾向在道家思想中得到了較明確的闡述。

道家思想中的無政府主義是通過崇尚自然,否定權威、厭惡控製來體現的。老莊近乎全封閉的小國寡民,老死不相往來,蔑視並遠離統治階層,追求個人的精神生活情趣,對中國知識界的影響深入骨髓。

列禦寇是戰國時的思想家,受老子影響,主張無為貴虛,一生貧窮,卻不願從政,與莊子思想接近,所以較受莊子重視,曾多次提到他。列子的著作漢代散佚,學術界一般認為現存《列子》是魏晉人偽造,但保留了列子的一些思想。《列子·黃帝篇》描述了“華胥氏之國”,距中國西北方不知幾千萬裏,不是借助交通工具就能達到的地方。“其國無師長,自然而已。其民無嗜欲,自然而已。不知樂生,不知惡死,故無夭殤;不知親己,不知疏物,故無愛憎;不知背逆,不知向順,故無利害,都無所畏忌。”說是國,卻無政府官員管理,人們沒有違反自然需求的嗜欲,沒有私心,不做有違意願的事,是個自由、和平、健康的地方。這是第一次在中國出現的直白明確的無政府主義烏托邦。它直接催生了中國廣為人知的“桃花源”。

從陶潛的詩作中,可以看出他是讀過《列子》的。淵明先生有貴族出身的背景,對此很是自豪,所以在做小官時,不甘心卑躬屈膝降低人格,便回歸鄉間。他設想的桃花源和“華胥氏之國”一樣都有著人不可及的空間距離,天高皇帝遠,沒有官府控製,人們無知無識,純淨自然,和平安樂。不過他沒有列子虛構的神話氣息,摒棄了騰雲駕霧、水火不傷,刀槍不入,疾病不侵等荒謬成分,而以接近真實的優美自然環境、遠離喧囂的人間絕世、親切得讓人落淚的平民氣息,贏得了人們更多的憧憬。

無政府主義烏托邦不是一般平民百姓的想法。我插隊的地方是陝北黃土高原深處的一個小自然村,全村十幾戶,大部分是同一家族。在我們去之前,隻有兩個人在西安和玉門生活過,見過外麵的世界。其他人最遠到過縣城,對外部世界幾乎沒有什麽認知。老鄉們內心深處可能閃過無政府念頭,但真實的想法是敬畏官吏,知道自古以來下苦人不可能沒人管,不管什麽人統治,再糟糕也無力反抗,隻能被迫順從,因此對什麽人掌權管控都無可奈何也無所謂,“下苦人都得繳糧納稅”,曆朝曆代如此。所謂“不識不知,順帝之則。”

無政府主義烏托邦是滿腹學識,厭惡紛爭,淡泊名利,拒絕與官府合作的隱士們的理想。列子和陶淵明都是當時的隱士,由他們提出無政府主義烏托邦是再自然不過的事。隱士不是隨便什麽人都能做得來的,必須得有一定生活基礎,陶老先生家有“方宅十餘畝,草屋八九間”,可以保障最基本的溫飽需要,因此才能“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否則,那“悠然”便太裝了,太不真實了。當然,也不能家資過於厚實,必須手頭有點緊,處於“死不了,活不旺”的境地。不是吃了上頓沒下頓,隻是怡然盡歡的非必需品“酒食”常有短缺。在此基礎上,隱士必須有較深的文化修養,“好讀書”,必須與人世有一定距離,至少是心理上的疏離感,“心遠地自偏”,但對世事具有較深邃的認識,這樣才能保持高遠的理想,才能徹底拒絕世俗榮華,心甘情願地歸隱自然,不喜不懼地“縱浪大化中”。經陶先生妙筆勾勒,桃花源從環境到人情都美得純淨,無煙火味,感染了千百年來無數中國人心,以至晚清徐繼佘在讚美美國的民主製度時,仍帶著桃花源的色彩:“華盛頓,異人也。、、、、、、乃不僭位號,不傳子孫,而創為推舉之法,幾於天下為公,駸駸乎三代之遺誌。”“米利堅,合眾國以為國,幅員萬裏,不設王侯之號,不循世及之規,公器付之公論,創古今未有之局,一何奇也!”

很明顯,桃花源具有封閉性、排外性,“與外人間隔”,“不足為外人道也”。看到外人便“大驚”,外人偶爾做客會受到熱情款待,但頻繁造訪,則一概謝絕,甚至連門都摸不到。這也是隱士的風格,如孔子和學生們見到的那些隱士高人,有學識,卻不喜歡和人交流溝通。神龍見首不見尾,露一麵,驚鴻一瞥,就再也找不到了。

在這種封閉的人煙稀少的小天地裏,所見所知都是家族親戚,由於與外界沒有政治、經濟、文化交流往來,私有製和私有觀念不發達,所以能保持較和睦的關係。桃花源“怡然自樂”的來源是家族溫情。就像先周古公亶父時代,在戎狄欺壓下,全族較為親愛團結,較少紛爭,讓周圍其他家族羨慕不已,甘願追隨。遷居到遠離敵對勢力、自然條件優越的周原,就相當於進入了桃花源,因為地多人少,全族互相謙讓,讓周圍你爭我奪打破頭的族群看到後羞慚無地自容。後世一些家族複製了這種狀態,如著名的“義門陳氏”,在家族內部實行共產,每戶無私財,各戶每餐飯食都一樣,大人孩子均知書達理,從不鬧財產糾紛。據說,連家養的狗都受到教化熏陶,“百犬同槽,一犬不至,群犬不食”。有人說這就是中國真實版的“烏托邦”。

親族社會可以沒有政府,但不可能沒有“天然的首長”家族長老。在才能卓越的長老帶領下,家族的發展壯大指日可待,當達到一定規模,從家族、宗族到國家,從古公亶父、王季到文、武的曆史便會被重演出來。這是中國曆史發展的必然,也是曆代一方麵褒獎大家族內部謙恭敦睦,另一方麵又必須防範、削弱、消滅豪強家族的原因,同時,也是烏托邦不可能實現的原因之一。

烏托邦隻能產生於封閉的親族社會,也會毀滅在發展開放交流的不平衡環境中。康有為看到了這一點,所以在《大同書》中設想取消家庭,從根上鏟除私有製。而比《大同書》稍早一點的貝拉米的《回顧》則想象世界各國同時完成了相同的政治經濟改革,沒有製度文化的差別,因此不用擔心誰演變改造滅亡誰的問題,保持相安無事的狀態。中國式無政府主義的桃花源是“無處存在的完美地方”。一旦脫離秘境,即使像美國阿米什人一樣固守自己的傳統,也不可能長久存在,僅僅近親結婚一條,就足以讓他們喪失智力與體能的競爭力而無力振興。無庸諱言,桃花源在政治思想上幼稚得清淺單純,會讓毛澤東一類醉心尋求擊水、淩空、長征、於千軍萬馬之中取上將人頭、不甘安穩的梟雄嗤之以鼻,不屑一顧,然而,它在文學和美學上的價值卻是永恒的。也許就是由於簡單澄澈無紛擾,才是庸人們理想的社會關係,才是平凡的人們最卑微的價值觀。而簡單的人類社會就是無勾心鬥角、無壓迫歧視、無巨大差別、無槍炮戰爭、無經濟危機,每個人都做著自己感興趣的事情而不損害他人。這簡單嗎?當然不能說複雜,卻是最難實現的,是為烏托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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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農家苦 回複 悄悄話 古今是有差異的,中外亦然。古遠時代的自然、社會以及道德人心,明顯不同於近代和現代,所以,曆史上的桃花源和烏托邦,與現代有政府主義是不能睡在一張床上的。
舌尖上的世界 回複 悄悄話 有內容的文章!

所謂“其國無師長,自然而已。其民無嗜欲,自然而已。不知樂生,不知惡死,故無夭殤;不知親己,不知疏物,故無愛憎;不知背逆,不知向順,故無利害,都無所畏忌。” 不僅僅是'沒有國','沒有政府',根本就是在描述動物,把人變成Bonobos,這些就都一一實現。所以說,這些古人隻不過是在昏昏庸庸不知所以然的信口開河,與摩爾和柏拉圖的烏托邦完全不相幹。'烏托邦'是思想的產物。不管它是多麽初級的思想,畢竟是用了腦子的。中國古'聖賢'們還並沒有到達這個階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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