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元是從舊營壘中殺出,反戈一擊的人,年輕時相信宋明理學是孔孟真傳,每逢“疑論諸先生者,忿然力辯,如訾父母。”然而一旦認定理學背離了孔孟學說,他抨擊的力度超越了以往和同時代的所有人。南宋陳亮曾痛斥朱熹之流,“今世之儒士,自謂得正心誠意之學者,皆瘋痹不知痛癢之人也。舉一世安於君父之大仇,而且揚眉伸手以談性命,不知何者謂之性命乎?”顏元四十三歲時曾描畫過兩幅圖景:一幅孔子佩劍古裝,七十子環侍,習禮、鼓瑟、樂舞、問仁孝及商兵農政事,四壁掛著各種兵器和禮服。另一幅,“一堂上坐程子,峨冠博帶,垂目坐如泥塑。”朱熹等人陪侍,“或返觀打坐,或執書唔咿,或搦管著述。壁上置書籍字卷,翰硯梨棗。”兩幅圖的人物裝束、神態、活動、討論內容皆不相同,可見習齋已經進一步把程朱理學從形象到理論剝離出孔孟之道。他明確表示,所謂“宋儒”,其實是“集漢晉釋道之大成”者,不是“堯、舜、周、孔之正派”。顏元與當時學者不同的地方在於,不僅反程朱,也批陸王,認為宋儒的主靜持敬,讀講著述,和王陽明的“致良知”都是不能解決實際問題的空洞說教,和鏡花水月、畫餅望梅一類沒什麽兩樣。
顏元目睹明末危急存亡之時,學者文人仍然深陷爭鬥,從講學到門戶之見,劃分黨派團體,產生恩怨,彼此攻擊,結果把國事與個人是非攪得一團糟。所以他對宋以來語錄結集與講學風氣很不以為然。主張應改“書院”為“學堂”,去除空讀,代以實學。糾正隻讀書,不學而實習之的學風。
理學論讀書的目的,是要窮理、養心性變氣質。考據學派讀書是為了廣博學問,以便考證準確。習齋與也強調“經世致用”的顧炎武、黃宗羲等人不同,幹脆連泛泛讀書也廢了(這一點頗像子路)。他認為道不在詩書章句,學不在誦讀頓悟,最要緊的是要集中在學以致用。所以他把考據學派和理學都列入“偽儒”另冊。他曾針對考據痛斥道:“書之病天下久矣!使生民被讀書者之禍,讀書自受其禍。而世之名為大儒者,方欲讀盡天下書,欲每編讀三萬遍以為天下倡!”隻是對考據學派稍留情麵,說必不得已,寧肯使考據流行於世。
顏元對文人的鄙視程度不下於對理學的憎惡。他認為文人不是儒者,而是一些光說不練,隻讀不行,專門玩弄詞章,點篡古籍,不曉時務者,玩的是“心口懸空之道,紙墨浮華之學”。對這種人,曆代均有人針砭。顏元痛斥之狠,可說是史上僅見。他連世人尊崇的唐代著名文學家韓愈、柳宗元、李白、杜甫都不放在眼裏,在一封信中歎惜“韓、柳猥以文名,李、杜僅以詩著”,一個“猥”,一個“僅”,真是把“一命為文人,便無足觀矣”的觀點發揮到了極致。最讓人聽得目瞪口呆的是顏元的疾呼“詩文字畫,天下四蠹”,把文人們借以遮羞掩醜滿世界炫耀的看家本事貶得一錢不值,而且視為齧食人心的四害。他自己就不大寫作,流傳至今的都是後人輯錄和回憶。
自古儒家有重義輕利的傳統,宋明理學講求向內的功夫,愈發輕視實用的政治經濟。黃宗羲說:“夫儒者均以錢穀非所當知,徒以文字華藻,給口耳之求,不顧郡邑之大利小害。”而“明季士大夫,問錢穀,不知;問甲兵,不知。”更是成為明亡的原因之一。顏元有感於此,特別提出重實踐,講實用的教育思想和學風,回歸他所認為的真正的孔孟之道上,以期從根本上改變書生的體質、才能與精神麵貌。
從習齋六十二歲時,幫人創立漳南書院,設定文事(含禮、樂、書、數、天文、地理諸科)、武備(含兵法與軍事技術等)、經史(含經史詩文諸科)、藝能(含水利、火力、象數等)以及表示兼收並蓄意義的理學和帖括八股等科來看,他確實在教育中貫徹了實用原則。不僅有文科,還有理工科;不僅有新學科,還有應時的舊八股,以便學生選擇和就業。在很大程度上突破了舊式書院的狹窄框框,開創了中國近代教育體係的新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