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法是中國傳統文化的招牌之一。在我的心中對書法相當敬畏,它不是一般書寫,而是循蹈的法式,何況當年並未學好,所以隻敢以弄過毛筆自況。
我與書法原本有點淵源,大姥爺(即我親姥爺的哥哥)是清末秀才,寫得一手好字,在家鄉有點小名氣。縣太爺整修城牆門樓時,特意請他寫塊新門額,據說寫字那天十裏八鄉許多人都趕來觀摩,很是風光(這也許是長輩們酒後吹牛,我不敢確定,姑且跟著得瑟一回)。
我母親可能有點家族遺傳,鋼筆字寫得不錯,或許因經曆關係,沒有女人的小巧娟秀,卻有男子的大氣英武。
到了我這一輩,傳統技能丟失。有長輩看到妹妹的字,大搖其頭:比你母親差遠了!
大概是上小學不久,家裏便給我置下了筆、硯、描紅本,是否想培養出個書法家不太清楚,但肯定是要提升我的文化層次。早年習慣,民間往往以字的好壞美醜衡量文化水平,看到字體規整漂亮,便能換來一句由衷讚歎:有文化。
三四年級時,學校開設了書法課,每星期兩節,於是我的課桌裏增添了中號羊毫、七紫三羊、一方小石硯和普通鬆煙扁方墨。每次上課,大家都要自磨墨汁。因為一堂課下來尤其是男生常常蹭到手上臉上,甚至衣服上,都嫌髒怕麻煩,於是換成一得閣墨汁、黃銅墨盒(那時似乎沒有黑膠墨盒)。不久,描紅也升為臨摹。老師喜歡歐體,我們便買來《九成宮》。母親欣賞柳體,家裏要學《玄秘塔》。兩年下來,家裏泄氣了,臉張大了,個兒長高了,衣服鞋子變小了,字依然蟲爬狗啃,“容顏不改”。隨著政治氣候日益劇變,學校的書法課停了,家裏大人自顧不暇,也不再督促。
文革時,因年齡小且一筆臭字,不敢獻醜,別人也不願征用,基本沒寫過大字報。但是也因此失去了大量鍛煉機會。
插隊後,本以為與毛筆徹底絕緣,沒想到,又當了民辦小學教師。那時公社學區隔三差五組織教學觀摩,板書是教學水平的重要標尺。有自知之明的我便趕緊買來毛筆墨汁,從北京琉璃廠“中國書店”和榮寶齋找到顏真卿(選字帖)、王羲之(不知何人的《蘭亭序》摹本,肯定不是唐人,寫得端正秀氣,毫無神韻),後來書店裏出現了影印版的懷素《自敘帖》和嶽飛的《出師表》,我更如獲至寶捧回來。每天在報紙上比葫蘆畫瓢。有鄉親看到,心疼得直咧嘴,抱怨把好好的糊窯洞紙給“日塌”了。
刻苦了幾年,字還是不見長進。離開陝北後,基本再沒弄過毛筆。不過我逐漸悟出,書法需要悟性和靈性。無數古人從幼年發蒙就是用毛筆記錄所學所見,無日不操弄毛錐,然而真正成為書法家的寥若晨星。就像落下的蘋果,被蒸汽掀動的壺蓋,在牛頓和瓦特眼裏才有特殊意義,而在一般人眼裏就是熟了開了,不會想得更深遠。唐代草聖張旭、懷素之所以寫得好,首先得益於精神魔障,被人稱為“顛”“狂”。張旭興之所至,竟用頭發濡墨,甩頭狂書。那是何等驚世駭俗的絕妙舞姿!惟其瘋癲,才顯靈氣。其次悟性極高,張旭“始見公主擔夫爭道,又聞鼓吹而得筆法意,觀倡公孫舞劍器得其神。”有了意和神,就達到了心手合一的最高境界。宋代一些人從聽江聲、看雲飛蛇鬥,琢磨筆法,也是想像草聖一樣吸納一些天地萬物精髓。
我的悟性差,靈性鈍,看什麽,琢磨啥,都提高不了寫字水平,隻能勉強湊個為別人拍手叫好起哄的資格。唐代褚遂良《論書》說運筆穩準,不失精神麵貌,“如錐畫沙,如印印泥”,我使出吃奶的勁也辦不到,別說像印印泥,一落筆便走樣,學啥不像啥,還創不出令人驚豔的新體。宋代薑夔《續書譜》所說,書法講究布局自然的“壁拆”,到我手裏,就成了雜亂無章;行筆藏鋒的“屋漏痕”,到我手裏,就成了筆筆露拙;筆鋒圓勁的“折釵股”,到了我手裏,就成了歪扭軟塌。麵對那些在今人聽來難以領會的比喻和形容詞,我迷失在心手之間,始終沒能激活筆端風情。我手下的道道黑線,至今也就能換來一句“鬼畫符”的評語。
我不算壞人,為什麽字寫得這麽難看?今後誰再說字如其人,我、、、、、、隻好運氣內省了。
所幸,後來看到徐渭說“書法亡久矣”,也就是說明代的人都已經遠離書法發展的巔峰期在下坡路上溜達好久了。就像詩止於唐,詞止於宋,曲止於元,書法的生命力樂觀地說也是在宋便衰竭了,以後人寫字都帶著“匠氣”,沒有了神韻。我一下茅塞頓開,不再鬱悶,心緒大佳。如今在鍵盤敲字有十幾年了,能否捏管繼續守住“鬼畫符”手藝不致丟失,真不敢打保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