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犧牲是神聖情感的寄托。
曾經,犧牲精神是高潔的人生境界。
犧牲精神是無我的生命大格局,舍義苟活是唯我的生命小格局。大可以包容小,小卻不能理解大。犧牲精神壯烈得高貴,貪生怕死平庸得卑微。
同樣不可否認,由於犧牲蘊藏著原始宗教魅惑,一旦失控,便有走火入魔的趨向。然而不能因此否定犧牲精神。
進入二十一世紀,犧牲,在中東被濫殺無辜平民的人肉炸彈們糟蹋得麵目全非。犧牲精神,在中國被日益膨脹的利己主義鄙棄得毫無立足之地。有人自己做不到,便質疑曆史上的犧牲行為與犧牲精神,他們狹窄的自私胸懷無論如何不能相信會有這樣的“蠢貨”。
犧牲的本意是祭祀用動物,為了表達對上帝祖先神祗的崇敬與誠懇,對所選擇的動物要求很高,必須毛色單純(犧)、身體完整(牲)。否則,就是不敬,不誠,不符合禮的規範。
古代還用活人來祭祀祖先神靈,一般對用於祭祀的人也有一定要求,如中國要童男女,瑪雅人則用健壯勇士,人們覺得不這樣就不能證明虔誠的態度,敬畏的心情,對不起所祭對象,無法讓他滿意。除去被迫的和戰俘一類,還有自願的獻祭陪葬者。如瑪雅文化的圖畫中,有些被挖心獻祭的人並沒有被人按住四肢,而是獨自麵容安詳地躺在剖心石上。至於他們刺身放血祭神,更是自願行為。
後來把人從愛、恨、任務、理想、信仰等出發,所作出的獻身行為稱為犧牲,把為了堅持高尚理想與信仰所表現的奮不顧身、拋棄個人利益、完全投入奉獻的思想境界讚為犧牲精神。世界上幾大宗教、政黨、國家、乃至公司都鼓吹提倡犧牲精神,有的以身作則,多數則希望別人做犧牲,自己享受獻祭帶來的好處。這也是曆史上人們不願做犧牲,卻逃不脫作陪葬的原因之一。比如大敵當前,首先挺身而出者犧牲的可能性最大,人們往往希望別人出頭反抗,自己跟在後麵獲得勝利成果。若都這樣想,哪有拚死抗爭?古代動輒坑殺的數十萬降卒和南京大屠殺中的大批被俘軍人斂眉低首乖乖受死,大概少不了這種心理作祟。
就像犧牲不是未經優選的尋常牲畜,具有犧牲精神的人,也都不是等閑之輩。非具有超乎常人的忠誠、堅定、勇敢等素質,不可能表現出令天地動容的犧牲精神。“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毅兮不可淩。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為鬼雄。”他們具有超越了哲學家與文學家的生死觀。
墨家是中國古代真正具有犧牲精神的,他們秉持高尚的理想,為了組織紀律,放棄自由,把個人生活的享受,甚至生命統統作為實現和平、友愛、救天下於水火之中信念的犧牲。
春秋戰國時的俠士刺客也體現了古代中國的犧牲精神。他們與社會正義、天下興亡、匹夫責任都無直接關係,這些人也並不在乎。他們看重的是為之犧牲的人是否欣賞其能力,是否施予過恩惠,恪守的是道德意義上的個人誠信,一諾豈止千金,而是壓上了整個生命。它與後世黑社會強製的幫規不同,那是自覺遵從的做人道德價值觀。
漢代,傳統的犧牲精神已經萎縮,墨家和俠士蛻變為黑社會,民間流行的價值觀“以死節為憨”開始萌生,對後世產生了深遠影響。
上個世紀前半段,在中國,無論是反清的同盟會、還是國民黨,或是共產黨,都集中湧現了大批為了民族獨立解放以及民主自由富強而具有強烈犧牲精神的烈士們。
這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僅在抗日戰爭中,貪生怕死屈膝投降者的數量恐怕遠遠超過烈士。多數人寧願苟活,不敢也不願慷慨就義。所謂“民不畏死”其實是一種假設,或者說是在一定條件下的反應,即生存環境極端惡劣,如春秋戰國連年征戰,天下饑饉,黎庶塗炭,生不如死的情況。但凡有點活路,一般人都不願死,哪怕賴活著。有對生的渴望,有對死的怯懦,就無法企及犧牲精神的境界。
如果比較起來,同盟會、國民黨更多地表現為個人英雄主義,熱衷於暗殺、暴動和武力。共產黨則注重組織作用,擅長發動群眾,搞學運、工運、農運,從街頭飛行集會走向武裝暴動。共產黨是從共產國際學來的,而當代的學運、民運之類又是以共產黨為師,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
然而,現代人隻是學了點皮毛,對早期共產黨人的犧牲精神連同共產黨的學說一起打包扔掉了。
大概可以說,共產黨的犧牲精神有一半是國民黨造就的,白色恐怖,逮捕、酷刑、殺害,寧錯不放,即使投降(如向忠發)也照斃不誤。這樣,與其畏縮而亡,不如從容赴死。
如今,別說異議人士大多學會了跑路,就算想效法先烈,執政者也不給機會了,不是驅逐出境,就是迫人流亡。禦敵於國門之外,任你自生自滅。
要想具備犧牲精神,勇敢是首要條件,無所畏懼,骨頭、心腸都要硬。不怕坐牢(本來做犧牲的動物,先要經過特殊圈養,故有太牢、少牢的叫法。人做犧牲,坐牢也少不了)、受刑、殺頭,不怕來自親人的打擊,不顧忌連累親人。這種勇敢,不是來自混不吝的流氓玩命作派,而是來自忠誠。這種忠誠,又是來自於堅定的信念與明確的目標,如任務的重要性、保護或解救對象在心目中的位置、所秉持的理想或信仰高尚聖潔等等。
中國的傳統文化中,有對忠誠的推崇,有對泰山鴻毛的區分,有對大丈夫威武不屈的禮讚,有對身後名的珍惜。這些都是培養犧牲精神的養分。而滋生犧牲精神的土壤則是與切身利益密不可分高度融合的信仰(包括理想、任務等)、集團(包括國家、政黨等)。
現在的土壤酸堿嚴重失衡,信仰不必說了,隻有與犧牲精神絕然對立的利己主義、市儈主義大行其道,而對集團的缺乏認同使犧牲精神的必要支柱----忠誠----風化瓦解。而且利己主義盛行,忠誠也就不可能存在,這樣,犧牲精神的日漸萎縮就不奇怪了。
勇敢在冷兵器時代是重要的品質,“勇,達德也”。但是勇不是無條件的,它與個人利益緊密相連,所以戰國時,“勇於私鬥,怯於公戰。”商鞅把戰場殺敵與爵位晉升掛鉤,秦國的軍隊立刻變成令天下膽寒的“虎狼之師”。現代大概也是如此,私鬥勇於公戰。而且現代的“公戰” ,在科技高度發達的條件下,勇敢也逐漸失去了存在的可能,比如打仗,古代是近身肉搏,現代則連人也見不到,遠程導彈就飛來炸光了。被捕後,就算你拒不開口,現代科技仍然會讓你在昏睡中不知不覺地吐露實情。
犧牲精神是時代的產物,是外部壓力和內心認同的結果。它有別於亡命,卻混合著高貴的芬芳與卑賤的毒素。它不應該成為人們必須遵守的準則,但不可缺少。這是一種悲壯的無奈,讓人無言、不敢直視的榮光。人們有理由質疑攛掇別人犧牲背後的真實意圖,鄙棄一味強迫人們貢獻犧牲、視他人生命如草芥的政府、政黨、組織與集團,但不能失敬於為了崇高目標和聖潔理想而做出犧牲行為的烈士們。
犧牲精神的萎縮所帶來的影響是深遠的:一方麵減少了盲從、狂熱、私情大於公理等不清醒狀態產生的可能。另一方麵當用人之際無人可用,當需要凝聚力時卻捏合不起來,當生死關頭時沒有前仆後繼,當登高一呼時隻有空穀回音。而這很可能是中國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