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聖王羲之,不僅字寫得好,文也作得漂亮。《蘭亭序》就是書文並茂,膾炙人口,傳誦千載的佳作。文章不長,信筆寫來,直抒胸臆,勝過後世無數長篇遊記散文。其中名句迭出,被人引用最多的是,“後之視今,亦由(猶)今之視昔。”這句話,引者大多以為是右軍原創,我以前也是如此想當然的,其實有誤。
《漢書·京房傳》記載:西漢時,博士京房和漢元帝討論曆史上亡國的教訓,說:“臣恐後之視今,猶今之視前也。”京房活在公元前一世紀,而《蘭亭序》所作的永和九年為公元353年,前後相隔四百年左右。在《漢書》作者班固麵前,王先生也是晚生近三百年的小輩。兩句話,隻差一字,意思相同,誰是原創,不言自明。
之所以誤會,有我輩後人讀書少,不曾深究的原因,也有王老先生和華夏文化傳統的問題。
當然,我相信書聖老人家不是存心剽竊。當時沒有版權,不牽扯稿費,即使有,世家子弟不差錢,沒功夫費勁瞎琢磨。他沒有像古人引用典籍常注的“子曰”“詩雲”那樣,與其率真任性的少爺脾氣有關,不耐酸腐。而且散文遊記畢竟不是學術論文,詳加注解導致行文氣韻壅滯,是散文大忌。。細讀原文,應該說逸少先生已經有所交待,就在那句名言之前,還有“每覽昔人興感之繇(由),若合一契,”由此才引出那句名言。由認同而複述強調,不是作文常用的手法嗎?隻是因為古代原本沒有標點符號,沒有引號一類提示,便指書聖抄襲,有點武斷。就算抄襲,也是無心之過。
王老先生是公認的傳承光大華夏文化的功臣之一。他所推動的“書法熱”,講究的就是從臨摹入手。這種學習方法潛移默化影響了中國人的思維。王羲之的書法雖有創新,樹立了自己的風格,但評論者認為他終究沒有脫離“姿媚之習尚”,人們往往專用《洛神賦》中描寫女神之美的詞句形容其書法作品,“翩若驚鴻,婉若遊龍,榮曜秋菊,華茂春鬆。仿佛兮若輕雲之蔽月,飄搖(此為借字,原字詞庫無)兮若流風之回雪。”認為最貼切傳神。這恐怕與其老師衛夫人不無關係。這種猶帶女性嬌柔影子的痕跡,是師教深入骨髓的影響,是書法家在學習中難以避免的,可能連書聖本人也沒有感覺到。
華夏文化的傳統都有照貓畫虎的胎記,學習典籍習慣背誦。詩書滿腹,是指把別人的詩文塞了一肚子,若收拾不到一塊兒,安放清爽,保不齊四處亂竄,順嘴溜出,還以為是自己嘔出來的心血靈感。另外,古人作詩文注重用典,推崇“無一字無來曆”。在這種風氣中,抄襲幾乎成了用典的同義詞。對此,我們應當都不奇怪吧。無心之錯,誰沒犯過幾次?否則,何來那麽多“成語”?
當今中國抄襲成風,許多是不自覺的,是文化基因的緣故。自覺的人也不少,誰都明白其心鄙,其行醜,其害深,但就是放不下“利”。結果,荼毒的不光是我們,更會殃及子孫後代。所以,千萬別說大名鼎鼎的書聖都有抄襲嫌疑,就原諒了我們自己。
附記:我是以《蘭亭序》出自王羲之來推衍的。如果依據學術界另一派觀點,認為傳世《蘭亭序》是在最早的《臨河序》上改易而成,後者並無前者的後半段,也就是說原本沒有“後之視今,亦由(猶)今之視昔。”那樣連《蘭亭序》都出自偽造,就更不能給王羲之扣帽子了。華夏文化,糊塗帳太多,讀者不必當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