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著破舊的寒酸衣服,還能毫不難堪,一點不覺得羞恥瑟縮,泰然自若地置身於裹著時尚華貴行頭的大亨政要之間,從古至今,能有幾人?現代人連穿非名牌的新衣,都要說“丟不起這人”,遑論以儉素示人。很多人即使外表打扮得光鮮靚麗,穿戴更加昂貴的服飾,因身份地位差別,仍然直不起腰,還沒站一起,先已矮了半截。能超凡脫俗我行我素的人,對貧富、身份等級得有多透徹的認識,內心得有多強大的自信和尊嚴,才可以如閑庭信步般的瀟灑,才可以衝破珠光寶氣、狐裘錦衣構成的高壓,表現出令人不可小覷的氣勢。孔子說了,唯我仲由同學。因為他既不眼紅,也不貪婪,沒覺得比別人差在哪兒。這是做人的一種高境界,對達不到這種境界的人,孔子都懶得搭理。“士誌於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現代人常懷“羨慕嫉妒恨”的猥瑣心理,與此有天壤之別。
老禮兒,名是長輩們叫的,或對長輩們自稱的。同學們隻能叫他的字----子路或季路。
在孔子的學生中,子路大概是最博人們好感的。他樂於把自己的好東西與朋友分享,用壞了也不在乎,答應的事情,立馬去辦,從不拖拉,感動了多少輩人。大概同學們也都很喜歡他耿直、率性、大方、俠義的品格,所以,他在學生筆記合集《論語》裏露臉最多。
子路與孔子的關係十分特殊。兩人相差9
歲,年齡接近,所以不像孔子和顏淵、子貢既是師生又是父子。他們一個是以師父自居的兄長,一方麵欣賞、倚重,另一方麵恨鐵不成鋼,用“罵是愛”的方式時時敲打修理小老弟,;一個常常忘記身份,用平輩的口無遮攔“犯上”,隻有他敢在老師麵前甩臉子,給先生一點顏色看,毫不掩飾自己的憤怒不滿,一不留神就把老師逼得賭咒發誓表白。但是,兩人的感情之深,在孔門中堪列前三位(顏淵、子路、子貢)。孔子臨難遇險,總有子路侍衛身旁,病危時,以大師兄身份帥眾師兄弟張羅後事的是子路。而每當孔子設想困窘到極點時,唯一能信任追隨自己的就是子路;有子路在身邊戳著,敢對孔子吐口水扔板磚的人少多了;先生在敲打子路時也不忘給這位孔門學生班長留些麵子(如對子路彈琴水平的評論)。子路的死訊是對老師致命的一擊,“噫,天咒予!”(《公羊傳》)孔子難過地讓人倒掉佐餐肉醬(因為子路被剁為碎塊),身體迅速垮掉,一年後也撒手人寰。
要說子路同學對自己的形象絲毫無動於衷,那是把他吹神了。孔子引用古詩來誇讚,就被他掛在嘴上,成天念叨。老師主張少說話多做事,把這作為君子的標準之一,看到仲由這德性,煩了,說光停留在嘴上,就能管一輩子嗎。事實上,子路一生都非常注重自己的形象。
子路在曆史的視野中第一次亮相,是以奇裝異服出現的,頭戴色彩斑斕的雄雉帽,身佩野豬皮飾物。現代人也許要嘲笑這副模樣簡直是腰裏別個死耗子----冒充打獵的潑皮,然而在古代山野人的觀念中,雄雞好鬥,野豬的凶猛超過老虎。子路正是長於魯國卞地野外的鄉下人,以這兩樣打扮自己,突現好勇尚武的追求,可見多麽重視自己的形象,在意別人對自己的看法。
一個重視自己形象的人,必然會遵守一些有助於提升形象的觀念與規矩,也就是說容易被約定、戒律束縛,加上襟懷坦白,不耍心眼,具有可以被教育好的潛質,孔子看穿了這點,便施展循循善誘的看家本事,把子路由挑釁冒犯、桀驁不馴、任意東西,扭轉為心悅誠服、甘願獻出自己的自由,“有事服其勞”的弟子,納入孔門一期學員的行列。
從子路有氏(仲)、不事生產、有大把閑暇、佩劍、習武、交得起學費、與孔子初次相見便擺出一副盛氣淩人的架勢等等跡象來看,他這個“野人”不是普通鄉下人,應該屬於較低級的“士”。有人猜測,他與魯國貴族仲孫氏有關係,和孔子一樣都是祖上曾經闊過。“三代之後,於今為庶”的現象,在春秋時大量存在,孔子的學生很多都是這種經過宗族分枝散葉後破落潦倒的貴族(君子)後裔。他們保存著對先祖榮耀的記憶,有複興家門的願望,與孔子改造社會,重塑君子精神的思想比較合拍,他們聽孔子講課,就象當年大陸的輔導員給紅二代們講老一輩革命傳統一樣,容易激發感情,也容易接受。
子路好勇,就是貴族的傳統,是完美君子必備的品格之一。孔子讚賞子路的勇,承認自己在這方麵不如徒弟。另外,他知道一個人的個性改也難,憑著對當時社會的了解,預感子路若堅持恃勇強硬,下場不會美妙,因此時時告誡子路不要依仗勇力過人就膽大妄為做事輕率,要用禮和符合君子的標準控製自己,否則從君子淪為小人僅有一步之差。因為勇也是君子與小人都可以具備的品質,不同點在於君子以“義”把握,而小人則表現得蠻橫無禮。
怎樣才能做得像君子?孔子認為必須好學,他自己就是最好的榜樣。子路也認可學習,隻是他較為輕視讀書的方式,偏重於從實踐中學,有時因為不能馬上去做,竟然害怕聽到別人告訴他該做的事情。子路的興趣和才能主要集中在軍政上,老師也相當肯定,幾次向權臣推薦。雖然這是君子必須具備的本領,但是孔子希望他在精神修養上更加努力,為此特意為子路列舉了六種不好學的弊病“好仁不好學,其蔽也愚;好知不好學,其蔽也蕩(無條理);好信不好學,其蔽也賊(易為人利用);好直不好學,其蔽也絞(偏激);好勇不好學,其蔽也亂(闖禍);好剛不好學,其蔽也狂。”條條都直揭子路的缺陷,估計對他的觸動很大,所以未見每每直言抗辯的子路有任何反駁質疑。
在《論語》中,記載子路向孔子請教最多的問題是關於君子的言行規範。他有心向善,不但自己努力向君子靠攏,也以同樣的標準要求對照老師的所作所為,經常弄得孔子急扯白臉,倒像是與子路身份對調,仿佛好麵子不服氣的學生在竭力狡辯一樣。一對可愛的師生。
子路留給人們最後的印象,與他最初的亮相有較大區別,那是以死捍衛君子的模式,嚴格檢點自己的言行與形象。聽到他所任職的衛國內亂,不避艱險,疾馳赴難。他謝絕子羔的好心勸告,秉持受人好處,懂得報答的信條,執意進城,以63歲的高齡,隻身挑戰叛亂分子。在兩名勁敵的夾擊下,明知難以取勝,卻絲毫不懼。為了保持君子整潔體麵的形象,仍然從容騰手整理斷裂的帽纓,把君子的形象看得高於生命,虎死不落架,以致殞命當場。可能他視對手、利劍如無物,將死生置之度外的淡定或傲慢的貴族態度,被對手看作不堪忍受的羞辱,激怒了對手,所以施以極刑。
子路以村野的特殊裝束始,以君子形象終。可以說,從育人轉型的角度看,孔子似乎成功了。子路是孔子教育思想實踐的樣板,是孔子苦口婆心引導上路的十名超優生之一。孔子強調的學對改變精神、塑造君子品格形象的重要作用,在子路身上體現得最為清晰。
然而,仔細想想,又並非完全這樣。子路之死,與背離了孔子平日規勸有關。子路一麵想著君子的職責義務,另一麵仍保持著逞匹夫之勇,暴虎馮河的舊習,忘記了老師的變通,和“臨事而懼,好謀而成”的教訓,終於沒有逃出老師的魔咒。從這一點來看,孔子又是失敗的,根本沒有讓子路脫胎換骨。對此,孔子是有認識的。倆人鬥嘴時,一個說先生“迂”,一個說學生“野”(這是子路的本性,改也難啊)。子路的死算得上又迂又野。
孔子所說的君子,過於理想化,是一般人做不到的高標準嚴要求。他最看好的學生顏淵對此揣摩得透徹,有自知之明,幹脆低調做人,向隱士發展。子路拚命向老師指出的方向奔跑,卻始終在野人與君子之間兜圈子,盡管頻頻遭到老師棒喝嘲哂。本真依然常常突破包裝,質與文的關係總也把握不準,直到慘死。
由此,不由人不思考道德教育、思想改造究竟有多大效果?狗改不了吃屎,人的本性能夠改變嗎?幾千年來人們看到的是戒律無用,說教無功,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人類道德從未實現轉基因的夢想,中外沒有例外。“人無完人”的含義中是否包含著:人就是這德性,誰來修理都瞎耽誤功夫的意思?
魯迅說“我決不出難題給別人做”,比如勸告林語堂別光玩幽默,但“並不主張他去革命,拚死”。這大概接受了孔子的教訓,也看到自己的小說、文章全是對牛彈琴吧。
意見:不宜把文化漢奸魯迅扯進來,魯迅、毛澤東這種中國文化的叛徒是現代中國人不知祖宗和道德為何物的罪魁禍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