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在危難中的所作所為,是其素養,包括德、學、識、才的本能反應,袒露了最真實的內心訴求與精神境界。
戰俘營是一個特殊環境,麵臨生死、管製、踐踏,人性的善惡、美醜、高尚與卑鄙、尊嚴與無恥,全都無處躲藏,被充分表演和詳盡詮釋。無論是看守,還是戰俘,人人心中都有一條底線。如果拋開包裝,直視內心,都是為了自己。戰俘的底線在生存與名譽、屈從與恪守、卑賤與高貴之間掙紮,看守的底線則在敵視的懲罰快意和審慎的寬待尊重中遊移。
911以來,美軍虐俘的醜聞時有披露。二十一世紀尚且如此,更別說六十多年前的朝鮮戰爭了,絕非一般人能扛得住的。
在二萬多名誌願軍戰俘的集中營裏,許多人被怨恨、絕望、饑餓、虐待、殘殺摧毀了精神操守,不是變成豺狼,就是淪為豬羊。
大概全世界的戰俘營都不如誌願軍戰俘營複雜、殘酷、血腥、醜惡。這裏充滿了麻木和對立,仇視與傷害,幾乎沒有“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彼此憐惜,幾乎沒有“與子同袍”“同胞”的相互認同。為了自己吃飽,每次開飯,一擁而上,搶奪有限的食物,大打出手。這裏旗幟鮮明地分為兩大派:死心塌地地擁共和反共。這兩派的人數嚴格講起來都不會太多,最多的是因羞恥、恐懼,想回鄉又不敢回鄉的人,他們踟躕、觀望、猶疑。他們的命運最終是由前兩派的力量對比消長的情勢所左右。
一開始,擁共派並沒有完全處於劣勢,還曾痛打過主動駕車投敵的李大安。後來在國民黨派來教化戰俘的特務們支持並策劃下,在監管當局默許放任下,反共派勢力大增,李大安一類人徹底喪失了人性,既出於本心,又為了邀功,用別人的鮮血塗染自己的紅地毯。他們以欺淩蹂躪迫害戰俘為樂,鞭抽棒打,割肉挖心、生啖煮食,無所不用其極。這裏是國內土地革命時期或者國共十年內戰時期情形的再現。中國人隻有在折磨打擊中國人時,表現得神勇無比、超級冷酷、奇招迭出。
沒有人懷疑,赴台的14334人中許多是熱淚盈眶撲向黨國的身在曹營的人,但是毫無疑問,其中並非都是心甘情願的忠貞義士,否則,台灣不會專門辦班甄別了。
也沒有人相信,歸國的6064人都是堅定的共產主義者和共產黨的忠臣。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不管這些人跟共產黨的淵源如何,究竟是思鄉思親情切,還是認定共產黨,都是遵從內心的意願。僅僅這一點,就值得尊重,就讓人肅然起敬。
在要求歸國的人中,有幾個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格外引人囑目。從出身、經曆來看,他們是喝國民黨奶水長大的,根深苗壯的國民黨子弟。然而回國的願望一點不比那些老牌共產黨人稍弱,因而也更為李大安等人渣所痛恨。特務們威逼不成,竟下毒手殺害了林學逋(其父是國民黨縣參議員、縣黨部書記)、陽文華(黃埔22期,國民黨95軍起義人員),並用刺刀尖挑著挖出的心髒示威恐嚇,甚至剁餡包餃子。我已經不能用人的標準來衡量如此獸行了!
尚未邁入成年人門檻的林模叢,不幸也在其中。他的身世更加顯赫,父親林春華是黃埔一期,26——34年任蔣介石秘書,46年逝世。他上中學的學費是父親的黃埔同學大特務頭子康澤支付的。1950年16歲在成都參軍時,隻是覺得“時髦”。當進入朝鮮,被敵包圍,戰事緊張的狀態下,仍然稀裏糊塗興高采烈地打撲克,自然也是稀裏糊塗撞上敵人槍口,做了俘虜。那時,他就是一個大孩子。
從台灣到戰俘營任教官的特務們帶來一項由國防部政工局局長鄧文儀親自下達的重要任務,在2萬多誌願軍戰俘中尋找一個17歲的少年。鄧文儀也是黃埔同窗,是林春華幾十年的摯友,曾經十分喜愛年幼的林模叢,滿月時贈洋相賀,稍長便牽著小手一起逛街。為了照顧並延續老友血脈,他鄭重拜托,千萬尋到,不可怠慢。個子瘦小,滿臉稚氣的林模叢,被多次詢問是否林春華的後代。林模叢盡管內心相當糾結,卻始終否認。他知道,隻要承認,立刻不會再受半點苦,從階下囚一躍變為座上賓,到台灣,在父親的老友照拂下,將平步青雲,有一個實實在在的令多少人羨慕的未來。單從私心而論,他真想看到眼前耀武揚威如狼似虎的人對他點頭哈腰畢恭畢敬的醜態來解解氣。但是,他的內心有個聲音反複告誡:不能屈從艱苦、饑餓、酷刑的壓力,利用得天獨厚的條件,換取優渥前程。他的心中不是沒有猶豫,台灣教官的宣傳對他不是沒有影響,幾次在遭受毒打時很想承認我就是你們要找的人。但是,他咬牙忍住了。因為他有人的基本良知,痛恨特務與人渣的野蠻行徑,記得父親也不滿軍統,說過“戴笠吃人不吐骨頭”,而鄧文儀曾是複興社的十三太保之一。在親情與人格之間,他更傾向於後者。此外,他心中還有一個視為榜樣的共產黨人,叫續公度,在戰俘營裏公開承認自己是續範亭(曾是國民黨中將,後入共產黨)的侄子、鄭介民(保密局長)的女婿,妻子兒女都在台灣,可是他堅決拒絕去台灣。他私下裏對林模叢說,“我現在不去台灣是為了保全人格,以後就是去台灣,也要昂首挺胸堂堂正正地去。決不像那些奴才一樣喪失國格、人格,從美國人的褲襠下鑽過去。如果回國,真的受處罰,也不過付出個人的代價,即便一無所有,人格也保全了。”那時林模叢雖然還不懂什麽是信仰,但是從續公度身上看到了人格的分量,那是超越一切的高貴精神境界,是人的尊嚴。
人格與國格由孔、孟、晏嬰等闡揚光大,是中國古代士階層傳統文化中十分重要的內容。一想起不鑽狗洞的晏嬰,手持裝飾盡失的光杆漢朝使節,在北海邊牧羊19年的蘇武,“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文天祥,不食嗟來之食的那位齊國乞丐,以及許許多多寧死不屈的誌士仁人,如果沒有熱血沸騰,恐怕真不好意思說自己讀過中國書。正是重視人格,才有士的行為規範,才有“大丈夫”的標準,才有“強項”、硬骨頭、死諫、彈劾、不為五鬥米折腰、不肯屈膝低頭事權勢的種種。這就是古代推崇的“氣節”。陸遊曾感歎,“氣節陵夷誰獨立”。沒有氣節,還有獨立的人格嗎?秉持氣節,就是堅守獨立的人格。而獨立的人格是由獨立的意誌、自由的思想、不怕艱苦環境,不屈從強勢壓迫等等綜合構成的。我尊重那些真心向往台灣並不迫害他人的戰俘,也敬重那些不願喪失人格,不肯利用特殊身份與關係,拒絕屈服於饑餓、殘暴淫威的戰俘們。續公度是英雄!林模叢也是英雄!
他們本應該與歸國的其他共產黨幹部戰士一起受到祖國給與的熱情歡迎與妥善安置。然而,全體歸國戰俘們,無一例外受到開除軍籍黨籍,遣返原籍的處分!一個看似荒謬,卻堂而皇之製造出來的事實是,共產黨用自己的行動證實了台灣教員與特務的宣傳:“當俘虜就是死路一條,回大陸隻會挨整,挨鬥,一輩子不得翻身!”有些極左派的內心恐怕殘忍到寧肯希望回歸的是一具具屍體,一方方骨灰盒,而不是經曆過千辛萬苦,遍體鱗傷、活生生的人。在他們眼裏,被俘的人就像遭強暴的姑娘,永遠失去了貞潔,逃離魔爪,回到家鄉,還要騎木驢遊街,裝竹籠沉潭。這些人就是在施暴者之後再次撲上的輪奸犯!文革後,一度時興一種邏輯,哪個母親不打孩子。即便如此,祖國母親對歸國的誌願軍戰俘們出手也忒狠了!後媽也不至於毒到這份兒上!
喊出“生是中國人,死是中國鬼”而慘遭開膛破腹的林學逋得不到烈士稱號,父親勞改,母親餓死。當83年樂山市政府追認他為烈士時,竟然找不到親屬來領取證書和撫恤金。戰友們悲愴地大呼:太晚了,太遲了!
父親是國軍中校,自己也在國軍中當過文書的丁先文,因受兩位給予他強烈精神感染的共產黨幹部的影響,認為共產黨比國民黨強,拒絕了國民黨的拉攏,堅決回歸大陸。結果,因為戰俘問題,四次坐牢,加上六年群眾管製,失去了整整20年自由!他不服,抗爭了三十年,不停申訴,要求還個清白,直到80年才落實政策,60歲才結婚成家。丁先文還算是幸運的,能等到落實政策的人,僅僅占歸國戰俘中的十分之一。不說能像美國那樣把二戰和朝鮮戰爭的被俘軍人奉為英雄,授勳晉爵,最起碼要讓在外國艱辛備嚐的誌願軍戰俘們過上正常人的日子吧。然而就連這點卑微的願望也達不到。
四川成都的李正文,常年挨整,變得處處時時杯弓蛇影,心驚肉跳,精神處於高度緊張,瀕臨崩潰的邊緣。終於,武裝部來了兩個幹部通知平反。他恰巧不在家,於是留話讓他第二天去武裝部。粗心的幹部根本沒把決定別人重大命運的事情當回事,沒有說明是平反,這成了壓垮李正文的最後一根稻草,他以為又要被鬥,竟於當晚上吊自殺了!這是多麽不堪忍受的折磨,讓從地獄般的戰俘營中挺過來的英雄都經不起扛不住!共產黨的幹部裏有多少跟號稱“活閻王”的李大安之流同樣凶殘的魔鬼?他們與國民黨特務一唱一和,狼狽為奸,還有戰俘英雄們的活路嗎?死對戰場歸來的人來說,算不了什麽。但是這樣死法,怎不讓人十分痛惜,百倍痛恨!痛惜英雄末路,痛恨黑暗勢力!
林模叢歸國後,被處理回成都,檔案置於省公安廳控製。55年考取川大曆史係,剛剛讀了一個學期,就因被俘問題開除學籍,時年二十歲。他後來回憶:“從那年開始,我才真正步入屬於自己的人生。沒有一個單位要我,我隻能穿著一身破衣裳去拉糞車。拉了許多年,不分春夏秋冬。我赤著腳奔波在成都市的大街小巷。冬天裂口的腳浸泡在冰冷的糞水裏,一滴滴淌血;夏天糞車邊嗡嗡叫的蚊蟲咬得我遍體是傷。我`太貧窮,舍不得買身衣服,沒有蓋過一天被,夜晚就睡在糞車下,而且還得忍受人們對我這個風華正茂文質彬彬的年青人的議論。雖然這樣,我卻生活得充實。隻要有些錢,可以維持半饑半飽的生活,我就去圖書館讀書。有一次因我的鞋壞了跟,提不上,在成都圖書館門口被看門人趕了出來,還踢了我幾腳。我便對他說:‘我窮,買不起鞋,可我想讀書’。看門的人感動了,又讓我進去讀書。這種事發生過不計其數。我已經沒有多少虛榮心了,也不再增添什麽苦惱。我很樂觀,從沒有灰心過。在這幾年裏我自修完了大學專科的所有課程,做完了高等數學大學教程中的全部習題。我又學習完了中外曆史,還自修了天文學,寫了不少論文。即使坐在大糞車旁,我也能平心靜氣地讀書。我對自己說,既然在戰俘營裏沒死,現在就更不能死,而且要活得不讓人笑話。我在自學中得到極大的安慰和滿足。我對自己的學業有嚴格的計劃,哪一年哪一月必須結束哪門課,都有明確的時間表。我沒有奢望學習能使我改變前途,我尋求的隻是一個健全而完整的人生。我時常提醒自己,對於我們這種經曆的人,立誌不能低。誌向小,怨氣必然大,隻有立誌高,才能立於不敗之地。後來我到了雲南。可是不論走到哪裏,隻要一有運動,我就成了當然的對象,就得交待自己在集中營的經曆。盡管那經曆是我們用生命和熱血譜寫的一部忠於祖國的悲歌,可是沒有人願意聽這曲歌,用被俘即叛變的眼光看待我們,到了文化大革命更是變本加厲。”(《曆史的回音》)
從林模叢的經曆中,我們可以看出,他堅持人格,不是為了忠於什麽,實際上就是守護個人尊嚴。在戰俘營,他保全了一個戰俘的尊嚴。歸國後,他又維護了做人的尊嚴,隻要能夠按照自己的意願,享受正常人的權利,保持人的尊嚴,不被人笑話,就是他所尋求的“一個健全而完整的人生”。這樣的價值觀當今之人能夠理解嗎?一旦遇到相似狀況,還會有人照樣去做嗎?還會有人為了尊嚴放棄充滿誘惑的東西嗎?還會有人為了尊嚴在糞車旁讀書嗎?對具有這種價值觀的人,當政者又怎樣看待呢?共產黨以前做得對不起人,傷害得不是幾個、幾千人,而是寒了幾代人的心。國民黨也沒好到哪兒去,當被大陸釋放的將軍申請去台,竟然被拒,讓絕望的老人自殺。中國人的悲劇,感天動地!
誰是悲劇的製造者呢?不能都怪罪於傳統文化吧。大陸對誌願軍戰俘的粗暴處理,是比戰俘營更加殘酷的折磨。敵人的暴行可以忍受,但是你所投靠、信賴的“自己人”,哪怕一個輕蔑眼神也能讓心跳驟停,何況還有更加厲害的發配、管製、批鬥、千夫所指呢,招招都足以致人於死地,而且毫無還手之力。
當我淚眼模糊地草就這篇短文的時候,我為中國人在上個世紀所遭受的巨大災難與犧牲強烈震撼了,為前輩們拚死爭取人的尊嚴與權利深深感動了。我為在那些年代所有受到不公正待遇的人們哀悼,更想為後代不再遭罪而努力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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