複旦大學課題組宣布破解了曹操家族DNA,並認定了南北幾支曹姓人為曹操後代。網上還貼出了其中兩支在沈陽認親時的合照,說是一看就知是一家人。我一時好奇,也看了幾眼。可是怎麽看都瞧不出老哥兒幾個的相像處,同時不免感歎,一代梟雄之後終究歸於平凡。
曹操的長相,喜歡的人寥寥,連善於文飾的史家都編不出幾條優點,所以史書記載不多。從他不好意思接見匈奴使節,找個美男假冒,透露出對自己的相貌極不自信來看,恐怕《魏氏春秋》描寫的“姿貌短小”還是客氣的恭維話。不過,緊接著這四個字另有五個字:“而神明英發”,也就是說,長得雖然寒磣了點,但氣質不凡。所以,在接見中,偽裝衛士,也掩蓋不住一身霸氣,威嚴外露,引起匈奴使節注目,便不奇怪了。看這個故事,我領教了阿瞞的領袖內涵。人靠衣裳馬靠鞍。尋常人等,套上金盔金甲,平添幾許將軍風采不難;能把保安服穿出武曲星的神氣就難了!孟德不易呀!當然,我更佩服匈奴使節察言觀色,慧眼識人的本事。
老子為人低調,喜歡藏著掖著,又以老邁之年,旅途勞頓,灰頭土臉,路過函穀關,關令尹喜卻能從千萬匆匆過客中,一眼看出一個糟老頭的超常之處,真是千古之謎,不能不令人詫異,不能不令人五體投地!古人也想不通,便編出有仙氣籠罩在老子上空的神話。我想也許是老子外貌與眾不同,具有擋不住的魅力(換成現代學者,別說跋涉過一段,就是在高級會所裏蒸紅,揉爽,調和了陰陽,正了衣冠,道貌岸然,我估計老尹也暈了,那犀利眼神也會爆弱到跟鬼子守城門的一個水平,使勁努成鬥雞眼,仍看不出李向陽與村東頭兒缺心眼的二狗子爹有啥不一樣)。也許老子法自然卻不自然,裝得“容貌若愚”,舉止卻露了餡兒,起碼說話“不接地氣”,難逃閱人無數的守門官的法眼。不管如何,這一關把得實在好,否則,不僅中華文明,而且世界文明也損失巨大。
外貌跟氣質不一定匹配,最終征服人的是氣質。但是外貌作為打印在人們頭腦中的第一影像,永遠是觸動感覺的原初推力。因此,好色是人的本性,早已是無需證明的真理。
不同種族、不同時代所好的“色”未必相同。
戰國時,兵荒馬亂中,有些人喜歡男扮女裝,撇娘娘腔,扭嬌娃身段,居然大受姑娘青睞。造成這種現象的原因大概與戰爭的血腥和軍人的野蠻殘暴有關。
魏晉時期,好色被推崇為時尚,是高雅的一種表現。人們不惜調用各種動聽的形容詞來描畫靚女帥男,《洛神賦》不用說了,男人讀了,遐思都會為之一蕩,大白天都禁不住夢幾回太虛。而且無論是男色女色,常常被冠以古人最愛的“玉”字:玉顏、珠玉、玉人、璧人、玉樹、玉山等等。甚至形容男人也用“麵如凝脂”這類令人起膩的詞,溫潤潔白的色澤中透出一股陰柔。如果說“字如其人”有幾分道理的話,以王羲之為代表的行書與漢隸相比,確實多了些婀娜搖曳的身姿,讓我們可以想見世族子弟的風采。現在少男少女的審美,有回歸魏晉的趨勢。
魏晉時期好色,有一半原因是漢代那些依附舉薦製度的人物點評家們刺激出來的,因為相士們評判的一個重要標準是容貌。這一點古今中外,概莫能外(如果曼德拉沒有大家熟悉的晚年經常綻放的平和笑容,而是年輕時略帶桀驁不馴眼神的麵孔,還會贏得全球敬重嗎?)。
以貌取人,不乏準確的例子。範蠡從勾踐長得“長頸鳥喙,鷹視狼步”,看出“可與共患難,而不可共處樂;可與履危,不可與安”,早早安排了退路,免於像文種一樣遭毒手。
多數時候,可能都要誤人自誤。荀子曾經列舉過古代聖賢往往長得對不起粉絲,而大奸大惡卻一表人材。
孔子的相貌,除了個兒高,相當於姚明,其它記載則混亂模糊。荀子在《非相》中說,老人家長得難看,像鬼一樣恐怖。這話顛覆性太強,足以毀孔聖人好幾回,所以後世很少提。春秋末年著名相士姑布子卿為我們描畫了一幅半聖半凡的怪物圖,上半身拚湊了古代聖賢的特征,下半身尺寸不夠,神態猥瑣淒惶茫然。“其顙似堯,其項類皋陶,其肩類子產,然自要以下不及禹三寸,累累若喪家之狗。”相士們為了增強神秘感,往往雲遮霧罩,讓人不得要領。這段描寫跟畫鬼差不多,用誰都沒見過的人來比喻,任何畫家都不能據此完成孔子肖像。孔子本人也不太認可,認為其他都不靠譜,隻有神態把握準確。依照這個描述,有幾個人願把他當聖人?在學生眼裏,老師又是另一種模樣:“子溫而厲,威而不猛,恭而安。”這倒是有根據的,先生推崇溫良恭儉讓,主張君子不重則不威,大概也會以此要求自己。漢代以來,孔子的地位拔高了,其言談舉止都成為人們的楷模,於是,他的氣質也被人們定為效仿的標準。不過,千百年來,能不走樣的,屈指可數。多數人或溫得毫無原則,或威得生猛嚇人,或恭得讓人肉麻,難得達到有度的結合。
中華(可能也是世界)第一眼力的桂冠,毫無疑問應該屬於尹喜。但是他的閱人方法沒有流傳下來。我們隻好退而求其次,虛構一個形象。孔子理想中的君子,既保持自然的質樸本性,也要用文化禮儀修飾約束舉止言行。質樸而不粗野鄙陋,文飾而不做作矯情,質與文之間的融合要維持一種合理恰當的平衡。“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後君子。”當時有個叫棘子成的衛國人不同意,認為君子守住本性就好,為什麽要裝得人模狗樣的?還是子貢理解了老師的意思,說,質與文是統一的,缺哪個都不行。光有質,就像虎豹犬羊脫了毛,全都一個德性了。後世曲解了孔子的本意,過多在“文”上下功夫,結果造就了一代又一代沐猴而冠、帶著麵具、裝模作樣、表裏不一的人。不過,“文質彬彬(與孔子本意不太一樣)”從此主宰了華人的審美觀念,成為展現華人氣質魅力與評判人物的重要標準。
按照這一標準,真正符合孔子原意的古今華人實在是鳳毛麟角。就我所見過(包括照片)的男女人物,大概江南周家的周恩來和魯迅可以上榜。二人的容貌均五官端正,搭配和諧,關鍵是氣質超人。二人中魯迅又更勝一籌(畢竟周公有契卡底子,喬裝技術一流),質樸無華,文雅睿智,既不張揚霸氣,也不萎頓猥瑣,越看越覺得老人家精神,越看越覺得光彩照人。他出現在世界任何一個講壇,都不會讓華人失望丟份。其他人,好一點的,或沾點邊,或入了門,或形似而神不對,比周大先生差得遠。女人就不好說了,反正不是宋氏名媛,更不是現在一臉風塵的時尚美女,強說之,也許合肥張家四姐妹可以領銜其中。
製定標準的孔老師也犯過“失之子羽”的錯誤,我們保不齊更加眼拙,緊著防著還是填不上好德不如好色的人性缺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