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坐家

一無所長,唯餘文墨,一息尚存,筆耕不輟。
個人資料
大坐家 (熱門博主)
  • 博客訪問:
正文

玉米的記憶

(2013-11-20 03:58:13) 下一個


我的中學在北京西山鷲峰腳下,她的所在地有個雅致的名字:環穀園。

環穀園緊鄰北安河村,村民們說話的口音與普通話略有差異,比如玉米從他們口中出來是“玉麥”。那時雖然家庭和學校經常教育要尊重工農,但學生中間還是彌漫著濃重的身份等級歧視風氣,尤其是看不起鄉下人。我們嘲笑他們的口音,竟至稱呼他們為“老玉麥”,意思就是老土,頗為不敬。後來看了些書才知道,又土又無知的是我們。目前所知玉米自16世紀傳入中國後,最早的記載就是“玉麥”(見明嘉靖三十四年《鞏縣誌》)。北安河人保留了古代的名稱,相當古雅。笑人者常常是笑自己,不經過幾回羞臊教訓,絕認識不到。

五十歲以上的中國大陸人對玉米的記憶應該都能達到刻骨的程度。那是伴隨我們生長的主食之一,我們的骨架肉體有一半由玉米增壯催肥,有些年頭玉米麵在口糧的配比上還超過細糧。那時的玉米是連皮一塊兒磨成麵,用不著放大鏡就可以看到細小的玉米皮。玉米麵一般有窩頭、發糕、貼餅子、玉米粥四種做法,金燦燦的,看著結實扛造,入口粗礪難咽,加上沒有多少搭配的蔬菜油水,假若不冒胃酸“燒心”,都不好意思稱自己是祖國的花骨朵兒。三年困難時期,餐桌上出現了一個新品種:白馬牙。長得倒挺白,做法依舊老套路,口感似乎還缺少黃玉米的嚼香,沒有味道。上中學時,冬天教室和宿舍燒煤爐子。每天飯後,同學們常把窩頭放到爐子上,滿室誘人的燒烤味。一層一層剝著吃,上下牙一碰,哢嚓,立刻一口酥屑,焦香四溢,那種香脆勁兒,後來吃美國的土豆片無論如何找不到那個感覺了。當然,說穿就沒勁了,那會兒起碼有一半感覺是饑餓刺激出來的。那會兒,啃著窩頭心裏老想著白麵饃的我們,得跟人說,想起世界上還有三分之二比我們更不幸的窮人在水深火熱中煎熬遭罪,為了把紅旗插遍五洲四海,別說吃窩頭,喝糊糊,就是吃糠咽菜,也“餐餐味道香,味道香,哎喲喉!”誰要敢說不好吃,馬上,忘本呐、貪圖享受哇、剝削階級思想嚴重啦、和平演變在你身上有所表現呀等等帽子壓得你喘不上氣來,恐懼到想吐。盡管如此,我還是會在吃窩頭時默默祈禱得點感冒發燒一類小病,然後心安理得地去醫務室開個證明,從食堂領取病號飯,那種在同學們虎視眈眈下慢慢品味雞蛋掛麵的得意,是少兒時最大的精神享受之一。插隊時,第一次嚐到了細膩的玉米麵。陝北老鄉磨麵過細籮,把皮篩出做豬飼料。和成麵團後,可以切出一指寬的厚片,不碎不散,蒸熟,作為日常主要食物。除了這種包穀饃,老鄉們也蒸發糕,但不放堿,弄不好就略帶酸味。此外,老鄉們還常做玉米“攪團”,類似麵疙瘩湯。由於玉米屬於高產作物,地方政府為了創業績,往往硬性規定播種麵積。可是鄉親們每年都偷著種一些傳統的低產作物,如小米、糜子、蕎麥等等。好這一口,沒法子。隻要不影響交公糧,一般縣社幹部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死活要找茬兒的虎狼酷吏畢竟是少數。玉米長得較高,夏天鋤草,再熱也要穿長袖,否則寬薄的葉片鋒利如刀,劃得胳膊道道血痕,又癢又疼。好處也有,可以在工間休息燒烤嫩玉米吃,或者像吃甘蔗一樣啃咂玉米稈,吮吸甜汁。玉米很容易退化,為了保持高產,必須年年培育新種。育種的要求很高,至少周圍幾十裏不能有玉米種植,否則容易串種降低質量。所以,那時都是專門去與世隔絕的海南島育種。現在聽說國內不再育種(大概海南開發旅遊,也沒地方幹這個了),全從美國進口。於是,爭論不休。上大學後,七十年代末,仍是配給一半粗糧。拿到飯票,經常算計粗細比例是必須的,如果月初朋友來訪多,那後麵大半個月就不知細糧是啥滋味,隻能看著別人吃饅頭猛咽口水。好在大師傅們開始琢磨粗糧細作,有烤發糕了。這種烤發糕在我來美國後看到了它的原形,是美國特別是南方人餐桌上常見的配餐。過去在中國聽說老美不吃玉米,全用來喂豬,其實是誤傳。

眾所周知,玉米的老家是中南美洲(具體地方尚無定論)。跟我這種吃玉米吃傷的人相比,中南美洲人對玉米的感情就像亞洲人愛大米。他們不僅有玉米節(評選玉米食品飲料、生產狀元、玉米頌歌、玉米皇後等),還有玉米神。馬雅的玉米神是一個健壯驃悍的半裸小夥子,頭上裝束著玉米穗組成的神冠。而且在他們的傳說中,給玉米本身也灌注了神性。尼加拉瓜流傳著部落神人在七天中用八種靈物合成了玉米。其中有他們最喜愛的金、玉、鷹爪趾甲、美洲獅血、浣熊骨、鹿奶、蛇皮和勇士帽飾上的羽毛,分別賦予玉米皮膚、肌體的顏色、抵抗力、生存力、更新力與勃勃生機。古代印第安人把玉米說成“乳汁”“我們的肉”和“神的食品”,說人是造物主用玉米做的新人類,比原來用泥土和木頭造的強多了,更加頑健耐摔打,情感更加豐富,有讚美和歌頌神靈恩德的能力。墨西哥有句諺語:“哪裏有墨西哥人,哪裏就有玉米。”可以說,玉米在墨西哥無處不在,連擲色子遊戲、占卜也要用玉米展示。墨西哥國立大學醫學係樓上的那幅著名壁畫《生命、死亡與四要素》,其中心位置即為玉米,正反映了玉米在人們心中的地位。如今,墨西哥除了金黃、雪白,還有深藍、墨綠、紫紅單色玉米以及紅藍綠白黃混雜的五彩玉米。玉米文化發展到此,其它農作物恐怕難望其項背了。

一個引人關注的曆史現象:古代中國對外來語的翻譯和舶來品的命名,較早時多用音譯,如葡萄、駱駝、琵琶等。明朝時風習大變,前後腳從中南美洲輾轉傳入中國的農作物與疾病:如玉米、甘薯、土豆、梅毒等,其名稱全都換上了純粹漢語。青出於藍,卻把藍色褪得相當幹淨。不知是否這幾種東西與底層百姓的關係更為密切,抑或跟當時的文人學者風習有關?(民國又恢複到唐玄奘的直譯、音譯,現在則幹脆直接在中文句子裏夾雜外語)據研究,玉米在中國各地名稱有別,曾達133個之多,沒有一個是直接音譯印第安語或西班牙語,少數沿用古代習慣稱“番麥”“西天麥”,更多是土生土長的土名,“粟米”“包穀”“苞米”“棒子”之類。有意思的是,很多都被冠以“玉”字,“玉麥”“玉蜀黍”“玉茭”,這一點與中南美印第安人的喜好觀念相吻合。《萊陽縣誌》說:“玉蜀黍,秫之別種,以種來自蜀,其潔如玉,故名。”“玉米”最早見於明末大學者徐光啟的《農政全書》。足見當時無論民間或文人都對這種作物與食物頗為喜愛。由於名人效應,玉米成為應用最普遍的名稱。

可能是玉米的退化問題困擾,影響產量,不如甘薯給人們帶來的實惠更多,所以流傳下來的淨是對甘薯的歌功頌德,如明朝末年,歌謠“不愛靈藥共仙丹,惟愛紅薯度荒年。”朝鮮人寫的詩歌也有“萬曆番茄(即甘薯)始入閩,如今天下少饑人。”(有點像大躍進時的民謠,吹得大發了)河南人說,“紅薯麵,紅薯饃,離了紅薯不得活。”沒聽人說過離了玉米不得活。

九十年代後,在飽漢子們的鼓吹下,玉米又火了。誇它健康的話音未落,質疑聲已起,可怕的轉基因啊!

除了玉米筍,我不愛吃玉米,那是因為我的胃仍殘留著窩頭的記憶。而且從馬雅衰落、現今中南美洲人的體型與八十年代前的國人來看,我不相信有多健康。另外,我也知道,七八千年前,從狗尾巴草般的野生植物,到三千年前增大一倍,再到15世紀出落成半尺長的身形,其間不知基因幾轉,乃至現在都找不到其原形祖本。轉基因絕非從現代始。要說可怕,我這輩人大概更怕饑餓。玉米的高產在多大程度上滿足了全世界的糧食問題,用不著我來評功擺好,但為它說些公道話還是應該的。如果不用轉基因技術,怎樣提高產量,來解決人口越來越多的地球對糧食越來越多的需求?在饑餓和還不明了的轉基因威脅天平上,傾向哪邊?肉食和轉基因植物,哪個對人類體質損害更大?無巧不巧,在墨西哥北部印第安人的傳說中,似乎早就預言了玉米轉基因的命運。那是玉米母親和玉米姑娘的兩個大同小異的故事,都說玉米是女人用摩擦身體等違背眾人習慣的方法生產出來的,結果遭到迫害,被驅離出境。後來玉米解救了饑餓的人們,才讓人們念起發明者的好處,轉而尊崇玉米母親和玉米姑娘並紀念她們了。令人含淚感慨的故事!

就像我不是李宇春的粉絲,我不特別喜歡玉米,卻也並不排斥。在我更喜歡小麥的同時,也還記得玉米填充過我年輕時彈性極佳總填不飽的胃囊,畢竟在做民工修路時,有過一不留神一頓吞食五個四兩一塊玉米饃的紀錄。蒼天在上,不敢抵賴。如今雖不是好漢,也提不得當年神勇了。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