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議屌絲

如果現在要評選最具時代特征、中國特色，最被人關注、耐人尋味的網絡熱詞，我一定給“屌絲”投一票。

一個不雅的粗口，從嘲諷某個人的粉絲，到涵蓋一個龐大的社會群體，不僅男人自稱，許多女孩也主動認領；不僅社會下層，一些處於社會高端的富人也欣然投靠，甚至確定了11月14日為屌絲節，大有普天同慶之勢。這種如蠅逐臭，唯恐遺漏自己的高度認同現象本身就值得研究。

網上圍繞“屌絲”展開過相當熱烈的討論，人們對這個群體看法不盡一致，各執一詞，但在屌絲心態解讀上大體不離自嘲和無奈。這當然無大錯，不過，屌絲的心態比較複雜，不能一概而論。其中既有認命的，破罐破摔的，一無所長，毫無追求的；也有抱怨的，懷才不遇的，心懷淩雲、暫居蓬間的；當然，還少不了客串打醬油的。

若換幾個角度看，也許可以發現一些被人們忽視的問題。

 在中國古代的首領君王習慣用一些惡稱、賤稱如孤、寡、不榖自稱。老子認為“貴以賤為本，高以下為基”，所以會有這種習慣。周族的早期首領名字很多在今人看來都讓人叫不出口，其中棄和祖類最為難聽（祖在甲骨金文中是男性生殖器的象形），晉成公名“黑臀”，和屌絲相比，難分高低。這種源遠流長的民族心理，被上層社會摒棄後，保留在農村普通人家，因為取個賤名好養活。由此可見，屌絲中固然有自暴自棄者，然而相當一部分恐怕不能說他們自輕自賤。包子名為“狗不理”，你理不理？

 中國民間曆來不忌諱直言男女生殖器，到陝北插隊時，最讓我震驚的不是貧窮荒蕪，而是老鄉們三句話不離“日”呀“毬”的，最高記錄是短短的十幾個字一句話中，竟然夾帶了差不多同等數量的“毬”。他們坦承最舒服的事情就是“睡個毬朝天”。許多山東河南人的口頭禪之一是“雞巴”、一些南北方言中都有“屌”。至於漢語中暗示借喻更多了，如“鳥”“雞雞” “錘子”“槍”“小弟弟”“老二”“二哥”等等，都是“那話兒”。現代人多用男性生殖器名稱來加強輕蔑不滿語氣，列於句首，或末尾。而女性生殖器多用於罵人，一般都是咬牙切齒說出的最後一個字。

 經常在嘴邊掛著這些詞，粗俗是肯定的，但不能說下流，究其實，隻是個習慣問題。

就像華人說“三字經”，美國人說四個字母的字，屬於口頭禪。在華人的文學作品與好萊塢的電影中都有大量表現。同樣作為身體的一部分，肥臀豐乳可以寫，為什麽一說“屌絲”，有人卻臉紅了？一根毛發長在不同位置，待遇天差地別，人們可以在任何場合公開說喜歡長發飄飄，為什麽連提到“屌絲”都感覺受不了？禪宗六祖說：“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這個世界幹淨透明，誰把它弄髒了，霧霾漫天？我輩俗人達不到惠能的境界，承認有“屌絲”這種東西，並不覺得它有什麽可怕、可鄙、可羞、可恥。對客觀存在，恥於談及，這種心態才有問題。文人雅士，正人君子，心裏想什麽，能否不裝？

 問題正是出在“裝”上。中國人對偽裝、偽君子、偽善、口是心非、說一套做一套、唱高調，反感日久。屌絲不裝，坦白承認“窮醜矮挫胖苯擼”，用陝北人的話說是擀不成氈的“毬毛”，沒資格拚爹、鬥富、比美、顯擺學曆。他們不認為“屌絲”這個名稱很雅、特美，十分高貴，也不認為極俗，巨醜，非常低下，隻是覺得這個名稱形象地描繪了他們在當今社會中的位置。如此而已。許多人道貌岸然，內裏男盜女娼，和真實不裝，拒唱高調的屌絲能比嗎？

 一說到社會定位，立刻就觸碰到古老的人類難題：貧富、貴賤、優劣、高低、等級。同是毛發，生長的地方不一樣，在人們的眼中就有了雅俗、高低、貴賤的區別。這是人類自己劃定的框框，跟毛發本身的品質無關。春秋時，“人有十等”。現今最講人權的美國也有白黑黃種族之分，公民與非法移民之別，1%於99%之差。承認差別，但不等於認可不公。所以，“貧而無怨，難。”

 屌絲們有怨。他們的無奈，絕非無怨。要說他們完全認命，像前輩祖宗一樣，我是不相信的。他們對“女神”“高富帥”“跪了”，而且是“舔跪”，爭相比慘自嘲，貌似不爭，其實是一種力道綿軟的抗議。從據說最早的屌絲帖，網名“天下猛將數華雄”，可知屌絲們骨子裏有一種與上層社會分庭抗禮的桀驁不馴。而他們的經典勵誌語：“屌絲不哭，站起來擼”，表露得更加明確。所以自稱“屌絲”，不無“至譽無譽”的意味。現在人關注“屌絲”很大程度上正是由於這種另類的狂狷。

如果說“屌絲”有輕視自己的傾向，那麽其他人則不應該再加歧視。孔丘一生和今天的“屌絲”境遇很相像，他自稱“少而賤”，成人後，碰壁多，多數時間裏隻能做教書匠，業餘兼職文案編輯，對“不降其誌，不辱其身”的伯夷、叔齊，也持“無可無不可”的態度。但是他在中國文化中的分量，有幾人能代替？戰國時和齊宣王當麵叫板的草根顏斶，拒絕齊宣王給予的優厚待遇，返回他所生活的“鄙野”他的理由是一旦投靠權勢，推舉為官，將會喪失獨立自由人格，搞得“形神不全”。這種認識較之貴族和所謂成功者高下自明。現在的一些上層人士，有著與“屌絲”相同的出身背景，他們的成功一方麵有個人努力的因素，另一方麵也有背離“屌絲”不裝、率真本色的因素。究竟誰該為誰捶胸頓足？

 “屌絲”出現是弱勢者、失意者、淪落者與社會上層的對立，其中蘊藏著統治者耽心的不安。在“屌絲”群中，成事者不一定多，敗事者卻必不會少。再生陳勝吳廣的可能性極大，不可不慎。屌絲的戲謔人生、怨憤填膺轉變為暴力革命，不是子虛烏有的危言聳聽。

 一個社會，如果草根、“屌絲”問題突出，那就表明社會不公使民間人士發展壅滯得很有點嚴重，上達下聽都不順暢。

 曆代統治者都十分重視這個問題，為此采取了一係列重大措施以求安定社會。從任人唯親，到門閥傳承，從由權勢推舉，到考試定奪，，一步步擴展民間人才的招攬途徑，花費的心思著實不小。然而至今也沒有徹底解決好。

 理想的社會是言路、人的出路順暢，現在做不到，至少要向“物盡其用，人盡其才”的方向努力吧。責備屌絲自輕自賤，而不問社會公平與否，隻會激化社會矛盾。請給屌絲們一些理解，寬容。子貢說“我不欲人之加諸我也，吾亦欲無加諸人。”孔子認為想得有點天真，不幸讓他言中，至今社會還無法實現兩千多年前的善良願望，否則也不會有“屌絲”現象了。這才是人們應該感覺羞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