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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人習慣把人生概括為四個字:生老病死。認為這是自然規律,也是人生常態。
悲觀者的眼裏,這四個字都飽含著痛苦煎熬。你看,連生也少不了疼痛、血汙與啼哭,遑論其他。
而樂觀者看來,母親在生時是痛並快樂著,老是豐富學識經驗的積累,死是人生“大休息”,最不招人待見的病則是別有情趣的特殊體驗。明末清初,杭州音韻學者毛先舒,體弱多病,家人朋友經常為他擔憂,他卻說“病味亦佳”,其中的趣味“不堪為燥熱人道耳!”當然,這種人極罕見。在許多正常人看來,這種態度可能比病本身更像“有病”。
對樂觀者用不著多加安慰,而對悲觀者則需費些心思。
進入中年後,越來越多地傳來朋友患病的消息。有些突如其來,令人震驚;有些經年臥床,令人同情;有些終於不治,令人惋惜。每次獲悉消息,或打電話,或趨前探視,安慰的話是必須的,然而也是最讓我為難,最感難以措辭的。
前不久,一位有幾十年交情的老友突然失明了,在國內找了最好的中西醫大夫,均告束手無策。
如果朋友是個豁達人,也搞點“鼓盆而歌”之類,嗬嗬笑著說,祝賀我吧,從此再也看不到世上的醜惡了!我將如何回答?同樂,有點不合時宜;同情,合時卻不合適;安慰,從何說起?
我的朋友不是超人。對經過幾十年焚膏繼晷廢寢忘食辛勤積累,達到少數專家地位,正在準備連續不斷總結頒布研究成果的人來說,失去眼睛,就等於前功大半廢棄,一生的價值遽然減低,其內心的痛苦,肯定是生不如死。
朋友首先發泄了:叫你們不要打電話,怎麽還打!以後別打了!我不想接,不想聽!
朋友的惡劣情緒,我能理解,畢竟災難降臨在她身上,她要直接親身承受所有結果。而一切委屈、痛苦、憤懣、焦躁,不向親近朋友宣泄,又能向誰訴說?
理論上,我知道,安慰病人不外兩個做法,一是給予並提升希望;一是在無望的情況下扭轉情緒。此時最好的安慰就是介紹一位有把握妙手回春的世界頂尖醫生,然而我不知道。或者慷慨地捐出自己的一隻眼球,但是我卻做不到。因此隻剩下第二種做法。
第二種做法基本是靠勸說。其難度之大,不亞於一個方案策劃,或一篇科學論文。蘇秦張儀者流,能夠以三寸不爛之舌攪得天下不寧,未必能平複人的心靈。許多人自知口才不足以打動人,便借助宗教添力。也許現身說法,叫金蓮湧地、天花亂墜、頑石點頭的佛祖能讓人心皈依澄靜。但是語言的神效很有些可疑,佛教中真正讓人開悟的隻是無語的拈花示眾,會心一笑者也僅有迦葉一人而已。如果從深奧的精神世界走向世俗,也許禪宗中著名的那兩偈,可以用來安慰病人。比較一下,“神秀偈”承認有病,勸告要鬥私批修,經常洗腦,改造世界觀,不停地主動去修理自己。(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莫使惹塵埃。)對病人來說,算是忠告,比較靠譜。而“慧能偈”則虛空一切,否定有病這種東西,對病入膏肓的人說,“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實在有點太矯情,不無欺騙嫌疑。至少,我沒法對朋友說,除非她不能感知光明與黑暗。
病人一般會把思維縮小到一個狹窄範圍,容易激動偏激。所以安慰病人主要是拓寬他們的思路,扭轉情緒。為此,國人大體上是沿著道家的思路進行的。莊子說過:“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古者謂是帝之縣解。”坦然麵對發生的一切,就不會讓悲喜侵蝕心靈,古代達人把死亡看作上帝把人從倒懸的困苦中解救出來,讓你重歸自然。連死都不可怕,無可悲,還有什麽不能接受呢?但是,莊子不是平庸之輩,他把名利是非生死全都看透了,放開了,而我們凡人達不到這種境界,總是有剪不斷的無盡煩惱。即使說著“安時處順”,也是無奈,而不是覺悟。什麽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別著急,慢慢養息。天無絕人之路,車到山前必有路等等,由勸慰者說出,似乎都有敷衍的虛假成分。我不想讓朋友誤解,又想不出開心移情的話來。拿著電話,竟然張口結舌,一句也說不出來。
我囁嚅著,語無倫次地:別,別,既來之,則安之。
幾個字一出口,立刻羞愧無地,覺得是漢語中最輕飄無力蒼白的詞句。它的潛台詞有死生由命,自認倒黴吧的意思。毛澤東這樣跟王觀瀾說,有一種居高臨下引導勸誡的意味。說者因超然而達觀,聽者因皇恩而受用。我拾人牙慧,是什麽意思?隔靴搔癢,站著說話不腰疼?
不同身份的人說同樣的話,效果絕對不一樣。冉伯牛得病,孔子去探望,隔著窗戶握個手:“亡之,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這話要是從別人口中說出,冉家一定認為是咒他們,非得棍棒伺候,叉將出去。老師說的則不同,被鄭重記錄在案,算作痛惜之辭吧。我把這話搬來學舌一遍,別人也許以為我沒話找話,無聊至極,隻有感慨,缺少溫暖。而朋友作何感想?一定是憑什麽呀,我招誰惹誰啦,為什麽要如此對我!絕對不會被晚輩收錄下來,整理成我的語錄。
我想說,不怨天,不尤人。剛一閃念,立刻慶幸沒貿然出口。這話常常在我這兒都過不去,怎麽能安慰病人呢?不追究客觀原因,難道是自己求爺爺告奶奶纏著病魔來折磨自己嗎?雖說賴誰是沒用的,但總得讓人宣泄一下吧。
痛痛快快哭一場吧,這好像是安慰人常用的招數,讓人哭出來,心情會輕鬆一點。但是朋友眼睛本來就壞了,再哭會不會加重病情?
背上一句蘇軾的詩:“因病得閑殊不惡,安心是藥更無方。”風雅之至。然而細品這句,又覺得不對勁。若是說自己,還有自我解脫的含義。用來勸別人,則太過輕佻,不痛不癢,不鹹不淡,根本不解決任何實際問題。
其實,進入中年後,許多毛病也不請自到的擠著搶著與我套近乎,隻是暫時還沒有產生惡果。
突然,同病相憐四個字讓我頓開茅塞。這或許是安慰者所能施展的最佳妙招。
於是我開始喋喋不休地訴苦,把自己描繪成天下最可憐的倒黴蛋,似乎世上所有要命的惡疾都能跟我拉上關係。
朋友沉默了,大概輪到她為難了,正在搜腸刮肚翻出些合適的話來安慰我,一時間和我一樣,也找不到真正有用的。
我說,唉,已經這樣了,隻好如此。
她說,是呀,還能怎樣啊?
放下電話,一種有心無力的軟弱感讓我十分沮喪。我不是一個合格的安慰者,說出口的全是老話套話,沒有一點好使的,根本不能為朋友排憂解難。
我想,朋友外表的堅硬冷酷都是偽裝,內心則是害怕“多病故人疏”的。任何人在厄運當頭時,都渴望親情、友情的慰籍。在現實生活和文藝作品中,雪中送炭的親情、友情常常讓人感動得稀裏嘩啦。我知道,對不幸的朋友來說,一句簡單的問候,一個溫暖的擁抱,甚至一個關注的眼神,都會讓他們感動。越是真的東西,越簡單,也越發顯得極其珍貴難得。可是,多數情況下,語言安慰是不能少的。怎樣用語言表現友情?怎樣才能達到安慰人的目的?安慰人不是巧舌如簧的人能辦到的,但也不是笨嘴拙舌的人所能勝任的。這需要一點智慧,一點相知,一點理解,一點同病相憐,更多更真摯的親情和友情。這點真摯,包含在動作語言表情中,可以讓病人敏感地分辨,讓安慰者難於矯飾。
麵對需要安慰的人,我真的不知說什麽好。一則我笨,二則恐怕模糊詞意無關痛癢達不到緩釋心情的效果,三則擔心詞不達意反而可能褻瀆真摯,玷汙親情友情。所以,更多的時候,我隻能陷入“相顧無言”的境地。
原本要安慰別人,結果自己卻變得分外沉重。
謝謝心君,你說得真好。到了我們的歲數,安慰人的事越來越多,每次我都有心拙力絀的感覺。希望大家多多保重,健康快樂!
有時候語言是多餘的,尷尬的,不管多會煽情的人。也許在黑暗中的人隻要感受到你的存在和理解就足夠了。熱愛生命其實不是一句口號,它有很實在的內涵,包括在困苦時候,老年時候,病重時候怎麽對待自己怎麽對待他人,如何行動。一切所謂生命的尊嚴在這時都比較真實地反映出來,你是誰,你怎樣對待自己和生命。好沉重的話題,沒人可以逃脫。
也讀了你的劇本。希望作家兄筆健,體健,不斷分享你的智慧和美文。一切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