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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言詞匯的變化是十分有趣的社會現象之一,它常常曲折地反映了曆史、文化、風俗的發展脈絡。同一個詞,經過不同背景的演繹,意思便大相徑庭。據人研究,英文FASHION(時尚)在上海市民嘴裏變成貶義詞“飛-----阿飛”,在北京人口裏則轉為“份兒”,一個讓人羨慕的霸氣、帥氣。之所以如此,與京滬兩地民俗的差異有關。
謀亂,在普通漢語中,作為動詞使用,意思是“準備造反”“籌劃造反”。過去是大逆死罪,不是大辟,就是淩遲,最仁慈的也是槍斃;現在它仍然絕對是個敏感詞,頭腦清醒的人輕易不敢說出口。但是在陝北方言中,“謀亂”是個使用頻率很高的詞。與普通漢語不同,陝北人說出這兩個字,沒有準備造反的意思,而是用作一種心境的形容詞,形容煩躁不安、焦慮著急、心慌意亂,和熱鍋上的螞蟻同義。如:
婆姨娃娃都病了,沒錢看,心裏謀亂。
上麵的任務完不成,村裏人又有意見,想不出法子,謀亂得很。
老天不下雨,眼看莊稼要旱死了,急得謀亂。
剛到陝北時,聽不太懂方言,許多詞要根據前後語境去猜。聽到鄉親們每每在碰到困難時,感歎“謀亂”,也由於困難太多,聽得耳熟,才了解了其中的含義。不過,我可不敢像老鄉們那樣反複去用,生怕養成習慣,哪天走出山村,一不留神溜出嘴邊,被別有用心的人參一本,那就吃不了兜著走了。不敢多說,不代表不敢多想。夜深人靜,我常常胡思亂想,不僅自己“謀亂”,還曾推測過“謀亂”成為陝北方言的原因。
陝北人並不是天生膽大包天,敢於隨時向官府挑戰。他們和其他地方的中國百姓一樣,滿足於老婆孩子熱炕頭的平庸生活,習慣“寧走十裏遠,不走一步險”的做事方式,清楚造反的後果嚴重,前途難卜,做反賊不好玩,弄不好三族、九族甚至十族都要遭殃,太平年景時絕不相信“隻說過五關斬六將,不說喝米湯拉一炕”的大諞(陝北方言,大忽悠者)。所以才有“球毛擀不成氈,陝北人作不了官”的斷言,也因此“信天遊”中多為詠歎男女之情,絕無衝天的豪氣。大概是 宋金以後,陝北的生態環境日益惡化,人民生活日益貧困。有一個真理:窮山惡水出刁民。不是因為民風如此,而是由於“馬瘦毛長屁股深,窮人說話沒人聽”。人們在磕頭請願求助反複認官府做主,卻總被忽視拒絕後,逐漸明白“膽大的吃肉,膽小的跑路”。何況貧瘠的黃土坡上啥都缺,就是不缺“正月的光棍,二月的貓,三月的叫驢滿山嚎”。逼急了,啥不敢幹,幹他個球!終於在明末從這裏走出了李自成、張獻忠、高迎祥等一大批造反草莽英雄。由“悄悄貓著”轉變為公然謀亂,這中間需要經過多少求告無門、困苦無助、煩悶焦急、絕望憤怒,才萬般無奈,鋌而走險。造反失敗了,但是“謀亂”的過程卻給人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一遇到煩心的事,很自然便想起“謀亂”時,頂著巨大壓力,反複權衡利害,心裏亂糟糟得一塌糊塗的情景,覺得沒有哪個詞比“謀亂”更能準確地形容出煩躁不安、焦慮著急、心慌意亂的心境了。於是“謀亂”作為形容詞在陝北人中流行起來。我想這一推測,“雖不中,亦不遠矣”。
從“謀亂”一詞,我知道了語言的複雜正和人心相同,於是我盡量避免望文生義,防止因無知而簡單片麵曲解別人的意思,損人不利己,徒增語言環境的汙染。
插隊期間,每當聽到社會上的傳言、招工、招生、甚至看書的感悟,都能引起心中的“謀亂”。在美國,我也免不了有“謀亂”的時候。一旦陷入“謀亂”狀態,我常常猛醒偷笑。
陝北的鄉親們,如今你們可還“謀亂”?真希望你們事事順心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