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坐家

一無所長,唯餘文墨,一息尚存,筆耕不輟。
個人資料
大坐家 (熱門博主)
  • 博客訪問:
正文

另類的長生夢

(2011-10-14 05:02:53) 下一個

        從古至今,讓中國人時時鬧心的事是夢想“不朽”。 

 

        有的孜孜以求長生不老,不惜“以身試法”,體驗各種奇詭荒誕不靠譜的“養生”秘方。在各種金貴的冠冕之下,扣著難得明白可笑可憐的腦袋。有的則確信“千歲”“萬歲”的神仙根本不存在,轉而追求春秋時叔孫豹所說“立德”“立功”“立言”,認定這是高層次萬古不易的“三不朽”,是最理想的人生境界。在儒雅的羽扇綸巾遮掩下,跳動著可敬可鄙的名利心。

 

        在最初的表述中,“三不朽”是獨立的,相互間按順序有層次高低,作為統治階級內部不同階層追求的各自目標,沒有必然聯係。後世人們也是分別看待,而且擴展到統治階級的候補人群。但是十全十美情結也是國人的一大夢想,於是文如其人,道德文章,功德圓滿都攪到一起,曾有人撰聯吹捧曾國藩集眾美於一身,“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為師為將為相一完人”。雖然抬轎者的動作表情過於諂媚,但要想多找出幾個超越老曾的人還真不容易。大多數人能夠符合一項,就已經十分難得了。三項比較起來,“立德”近乎聖人,北鬥泰山,萬眾仰望,因此境界最高。“立功”若無一定身份地位,獎章掛不到胸前,一般人隻能當鋪就拜將台的基石,搭建凱旋門的枯骨,所以排在第二位無可爭辯。“立言”位居第三除了文字組織者和思想創造者社會等級地位較低,風險較大,搞不好性命不保,也是由於如果不比較優劣高低,“立言”最易達到不朽的願望。隻要經過學習,懂得運用排列幾千個漢字材料規則,在文字載體(甲骨、青銅、竹、帛、石、紙)的幫助下就能傳之久遠,起碼比一個人的生命長久。於是 對古往今來無數士子誘惑最大的,莫過於“立言”。曹丕在《典論論文》中說出他們的心聲:“蓋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年壽有時而盡,容樂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無窮。是以古之作者,寄身於翰墨,見意於篇籍,不假良史之辭,不托飛馳之勢,而聲名自傳於後。”

 

        在熙熙攘攘你擠我推拚命投身“不朽盛事”的競爭中,不是每個文化人都熱衷“立言”,一些超一流高手竟然不屑一顧。如孔子窮其七十多年的一生,除了整理編纂古代典籍,沒有專門的“立言”之作。孔先生說過,要像老天爺不說話一樣,“予欲無言”,因此他“述而不作”。為什麽會這樣呢?這和他以“德”掛帥有關。他認為“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言與德互相背離,言行不一,司空見慣,光聽言,連他也會看錯人。所以他討厭“巧言令色”,“巧言亂德”,反複強調“慎言”,“敏於行而慎於言”。基於這樣的認識,他自己就不願意大作流傳後世,與他更推崇的古代典籍爭鋒。與他同時代的老子崇尚自然,不在乎“不朽”,對德、功、言另有一番見解,“上德不德,是以有德”“功成而弗居”“功遂身退”,“知者不言,言者不知”“信言不美,美言不信”,聖人“行不言之教”,不說話才是符合自然的精神。所以他不主張“立言”,而要藏著掖著,“良賈深藏若虛,君子盛德,容貌若愚。”活了一大把年紀壓根不打算動筆著述,若非函穀關把門人強索買路錢,留得五千字,中國古代最重要的哲學思想就徹底湮沒在荒山野嶺中了。

 

        兩位老人家顯然了解語言作為工具與立言者之間存在著一種分裂的矛盾的關係,無論他們采取打造高度理想化的君子或以無言表達一種思想傾向的方法來彌補,都說明早期思想家認為“立言”實在是值得虔心敬畏,謹而慎之的嚴肅事情。戰國以後,百家爭鳴,“立言”者陡增百倍,然而虛言矯飾,誇誇其談、大言不慚之風也越演越烈。有鑒於此,後世的大思想家、大學者便有人專揀作文者的軟肋戳。曹植以文學家的眼光,從技術角度看,“世人之著述,不能無病。”在孔子這般聖人之外,沒有誰的作品挑不出毛病。他大概沒想到,如今孔子也被批駁得體無完膚了。人無完人,著述豈能有完美的?既然“不能無病”,那麽作文這種行為本身就有問題了。果然,北宋理學家程頤就板著麵孔認為寫文章是玩物喪誌的一種表現。許多人為了錘煉美文,悅人耳目,往往過多修飾,結果損害削弱了本應突出的思想精神。他刻薄地說,“既務悅人,非俳優而何?”

 

        雕琢章句為了掩飾思想的貧乏還是小缺點,用冠冕堂皇的文章遮掩自身的猥瑣醜陋則是大是非。清代著名考據學者王鳴盛十分貪財,布衣時,出入富貴人家,每每作兩臂環抱狀。別人好奇,他說,我想把他家財富旺氣摟入懷中。做官後,變本加厲,無所不貪。人問,你是大學者,卻貪吝不已,不怕後世笑你的名聲太臭嗎?王說,“貪鄙不過一時之嘲,學問乃千古之業。”百年後,隻有著作在,誰知道人品如何。當時人已經指出王鳴盛寫書多慷慨激昂語,借以掩蓋其貪陋醜行。曆史上類似王鳴盛的人恐怕難以計數。言與德行不一,說著寫著自己也不信奉的話,還有什麽意義呢?對此激憤難耐的清代學者顏元把著書讀書尤其是宋明理學之書一棒打死,最好的做法就是實踐,幹實事,杜絕空談心性。他說“紙墨功多,恐習行之精力少也”。假如誰不識相,向他兜售“立言”是三不朽之一,肯定要看白眼,說不定要遭他老拳伺候。

 

        叔孫豹的“三不朽”歸根結底還是名利。暫時的淡泊寧靜是為了長遠的名利。一入名利圈,人就失去了自我,難免偽裝矯飾。所立之言有多少是真實的,沒人敢於誇口。古人追求“不朽”,固然弊病多多,但是他們因此而顧慮現世輿論,後世評價,不得不下功夫推敲研磨。在他們眼裏絕不是什麽人唔哩哇啦一通,洋洋萬言一篇,磚頭厚一本就算“立言”。表達的思想起碼須是先秦諸子一類,記事須達司馬遷、班固水平,文筆須屬屈原、賈誼同儕。如果不能一言興邦,片言折獄,下筆不說驚天地泣鬼神,至少得讓人驚一下,否則,除了自吹,誰承認你“立言”了?

 

        被現代人詬病的孔先生大概也看不上現代的文化人,會把他們踢入沒有底線的小人堆裏。“  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 。”現在的知識分子較古代現實多了,坐不住冷板凳,守不住貧賤不能移的情操,不大講究身後名,隻願享受眼前利。為了職稱鈔票,粗製濫造,根本沒有“立一家言”的魄力與能力,卻要強不知以為知,強不能以為能。雖說就舞文弄墨之人和書籍文章總量來看,遠超已往任何一個時代,然而足當“不朽”榮譽者能有幾個?當然,顧慮太多也不好,影響思路展開,言立不起來。可是缺少對“立言”的敬畏謹慎之心同樣糟糕。時下網絡時代,言語自由多了,虛擬世界,真假莫辨,什麽名節羞恥全無顧慮,不朽盛事的基礎被打碎了,不負責任的文章也充斥起來,結果“言”的功能被界定在相互欺騙、彼此傷害上。語言暴力、文字暴力侵占了文壇、網絡以及社會各個角落。與其如此,不如無言。無言雖然不能誨人,卻不會毀人;雖然不能抑惡揚善,卻不會製造罪惡。

 

        現代人不必依照古人的模式去做,想不想“立言”都無所謂,想不想“不朽”也不要緊。僅僅陶醉自娛自樂,以文會友,也不失為一種有益的生活態度;即使像孔子一樣不想說,不想寫,不想永垂不朽,又有何妨!如果打算“立言”,首先應該做行為端正之人,不以文施暴行騙;其次有敬畏謹慎之心,不以文害義,信口雌黃;最後才是發明創造。如果每個人在立言之前,都先做好人,那麽不止語言環境,整個人類社會都會美好起來。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