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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壯實的中年漢子,幾乎麵無表情。
進門自我介紹是某公司派來的修理工,多一個字沒有。
悶頭幹活,滿臉汗水。
我遞給他擦手紙和一瓶礦泉水,讓他休息一會兒,不要太累。
一個簡單的動作,一句普通的叮嚀。
沉默寡言的他,轉過身去。
我有點惶恐和歉疚,不知什麽地方,觸碰了他的隱痛。
老哥,你別介意,你是好人。我這雙眼睛看別的不行,看人八九不離十。為啥?誰要像我一樣經得多,見得廣,傷得深,誰就能練出一雙火眼金睛。這麽多年,還沒有哪個中國人說話辦事讓我感動過。對,你是沒做什麽。但是你的語氣、眼神、態度,跟別人不同,我這粗人能感受到真誠和尊重。今天也許咱哥倆有緣,見了你就覺得親切,有一種想傾訴的衝動。您要不嫌煩,我就說說,你給評評理。這年頭明事理的人太少了。
我不會安慰人,但是個好聽眾。
我正好討厭人來安慰,整些軟了吧唧不關痛癢的話,還不如沉默。你願聽嗎?
好呀,如果覺得跟我說,心裏會痛快些,但講無妨,我樂意聽。
我就知道今天碰對人了。平常我不願意搭理中國人,一沾上準壞事!幾年前,我買了一處舊房子,想利用前後院的空地業餘做點舊車買賣。收集了十幾輛好幾手的破車,修理好後再賣出去。幹了半年,一切順手。一天,有個中國人開車路過門口。我他媽沒事找事,犯賤,揮手打了個招呼。他也停下跟我扯了幾句。說是在政府部門工作,在離我家不遠處也買了一座舊房,然後悄悄告訴我,前邊有個美國老太太愛告狀,你這兒垃圾停車場似的,小心她報警。我壓根沒當回事,左右鄰居黑白、老墨都有,從沒聽誰抱怨,知道我會修車,還送車來修。半年多了,警察連個影子也沒露一回。啊,呸呸,命犯小人,我他媽上輩子肯定不是好鳥。第二天,警察就找上門來,不但勒令我立即清理前後院的舊車,還要罰款。得,光拖車費就好幾千。過幾天,他又路過我門口,假裝什麽都不知道,直問,朋友,咋回事?我也沒客氣,誰是你朋友,再叫,我敢揍你個滿地找牙,信不信?什麽美國老太太,明明是你這中國小人。我問得一清二楚,還想蒙人哪!你他媽沒事幹就想著憋出點壞來,有本事坑外國人去呀!以後別讓我再見你!你說,這是什麽玩藝?我礙著他什麽事了?看不順眼明說啊,背後捅我一刀,缺德帶冒煙!
我把人想壞了?告訴你吧,世界上最壞的人就是中國人。以前農村人還純樸些,外人去了,到飯點都會熱情拉你去家裏吃飯,盡管沒啥好東西,但熱乎。現在,沒錢,鬼才理你,哪兒涼快哪兒呆著吧。唉,人心這樣,吃啥都吃不暖和。我現在就是不相信中國人,他們什麽壞事都能做。你不信?我說了你一定要笑是瞎編的故事,告訴你吧,是真事,是發生在我的家人中,我的身上。九十年代,我到中東伊拉克出勞工,省吃儉用,攢了五萬美元,寄回國內,讓父母保管。等我回國後,他們竟然說從來沒收到過這筆錢。這怎麽可能,我去郵局查過,簽名清清楚楚,他們就是不認。想要錢,直說呀,做為兒子,我能拒絕嗎?自家人,用得著來這一手?你說,對父母,我能怎樣,隻好打斷胳膊,藏袖裏。我心寒了,跑到美國來。老婆原來都是一個單位的,感情不錯,誰知道,才一年,在家裏就用我的錢養起了野漢子。這還能要嗎?我回去說,你胡搞,花了的就算了,我不再追究。房子我嫌髒,有騷味,給你。剩下的錢,沒你份,走人。在美國我打工拚命掙錢,不花心,不賭博,不酗酒,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十幾年攢了點底,一個人寂寞,把女兒辦來了,我供她上大學。去年,有好幾個月,銀行沒給我寄報告表。一問,賬戶都撤銷了。原來,女兒背著我偷偷把錢取光,十幾萬呐,給自己買了一套小房。我這個氣呀,血壓噌噌地往上竄,眼前嘩嘩地冒金星。我是你爸,花我的錢,一聲都不吭,招呼都不打,這是什麽孩子!你瞧,這還是親骨肉都這樣,有什麽親情?中國人哪,打老祖宗那兒就沒留好種,我還敢信誰!
喝水,喝水,我真不知說什麽好,渾身不自在,像吃了蟑螂,陣陣反胃。韓非子的一句不祥魔咒又應驗了:“夫以妻之近與子之親而猶不可信,則其餘無可信者矣!”由此他認為君主必須專製,實乃順理成章。難道我們一向所厭惡的,竟是我們自己造成的?究竟是人性、民族性如此,還是不幸被上帝之手動了手術,扭曲了?
老哥,我的英語不好,跟身邊的老美沒法說。今天跟你說說,心裏好受多了。
那就記住我的電話,以後,再遇到不痛快的事,任何時候都可以找我。不管什麽事,說出來,會舒服一些。(我有點言不由衷,開始行騙了)
老哥,除了來修房,我不會再打攪你。今天,我也不知怎麽啦,見到你就想說。現在,我後悔了,以後,像今天這樣敞開心懷,痛說傷心史,再不會有了。
目送遠去的汽車,在初夏灼熱的烈日下,我的身上陣陣發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