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壁灘上的紅紗巾(6)
(2011-05-13 02:36: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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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依古麗扭頭一看,那些灰毛畜牲果然又逼近到隻有二十幾步遠了。它們嘴上的鮮血在落日餘暉中仍然看得十分清楚。那是媽媽的血呀!阿依古麗的心一陣絞痛,幾乎站立不住。媽媽為了給我和孩子爭取一線生存的機會,為了讓我寫完控訴,隻身阻擋十幾隻餓狼,這隻有最愛我的媽媽才能做到!媽媽,我的好媽媽,青天、戈壁、石頭、小草都將永遠記住你!我不能讓你白死,我要讓世人都知道你,我要讓壞人受到嚴懲!真主啊,再給我十分鍾,哪怕五分鍾也好,就能夠寫完了。
但是狼群更近了,它們眼裏那種貪婪的、饑餓的幽光讓人感到絕望。阿依古麗完全明白自己的處境,根本沒有任何僥幸生存的可能,生命的曆程將在十分鍾,甚至五分鍾之內徹底結束。現在隻有兩種選擇:一是和孩子同時被狼吃掉,而無法寫完控訴;一是舍棄孩子,再爭取寶貴的幾分鍾,留下一份完整的證據,讓壞人無法逃脫。怎麽辦,怎麽辦?真主啊,讓我一個年輕的母親做這種選擇,不是太殘酷了嗎?孩子是我的生命,我們怎麽能夠分開?我可以心甘情願為他做出任何犧牲,但是有什麽辦法能使他免於災難?庫爾班,你在哪裏?快來救救孩子!
阿依古麗解開紅紗巾,把孩子緊緊抱在懷裏,流著淚使勁親著。孩子也緊緊地抱著媽媽的脖子,臉貼著媽媽的臉。一頭狼戲弄地圍著他們繞了一圈,其餘的散開呈半圓陣勢一步步圍攏過來。如果包圍圈合攏箍緊,那就連寫一個字的機會都沒有了,控訴就會因為缺乏最有力的證據而失敗。阿依古麗一跺腳,咬著已經破爛的嘴唇,推了一下孩子。不知是孩子抱得太緊,還是她用的勁太小,孩子仍然掛在她脖子上。倒把狼群嚇得愣了一下,停止了逼近合攏。孩子“哇”的一聲又哭起來,這次聲音很響,震得阿依古麗耳鼓轟鳴,心膽俱裂。媽媽,我怕,不要扔我!
孩子,阿依古麗哽咽著叫。隻覺得喉嚨一緊,一團滾燙的、又腥又鹹的東西翻騰著湧出,她一張嘴,一大口鮮血噴射出來。孩子,媽媽就來找你!她緊閉著眼睛,不敢看孩子那充滿信賴、充滿期待、充滿驚恐的目光,不敢看孩子那張失去血色的圓臉,不敢看孩子抓她衣襟的小手。眼前陣陣發黑,身子搖晃得站立不住。難呐,難呐!拋棄自己的親生骨肉,我做不到,我做不到!阿依古麗又抱起兒子,打算一同衝出去。當重新睜開眼睛,看到狼群似乎猜透了她的心意,密密地封住了她前麵的去路,隻留出後麵的路時,她的所有幻想與猶豫全都打消了。前衝沒有絲毫希望,後退也絕對跑不過狼。阿依古麗恨自己沒有槍,沒有刀,沒有棍,恨自己不會飛。不但不能救兒子,還非得親手把他推給一群餓狼。我算是什麽母親!我的媽媽寧可犧牲自己也要保護我們,而我……我必須先犧牲孩子,才能為他們報仇。孩子,恨我吧,我是最狠毒的媽媽……阿依古麗終於使勁推開了孩子,轉身向相反的方向跑去。
她什麽也聽不見了,既聽不見狼群的躁動,也聽不見孩子的哭喊,腦子裏一片空白,耳朵裏嗡嗡作響,她下意識地把本子抱在胸前……突然,腳被石頭拌了一下,身子重重地摔在地上。阿依古麗清醒過來,還好,本子仍在手中,鋼筆卻不知甩到哪兒去了。不能再耽誤時間了!阿依古麗把手指放進嘴裏,一口咬下,鮮血湧出,竟然一點兒都不覺得疼,而且手也不再顫抖,她略帶快意地寫下:車牌號……然後翻到新的一頁,急匆匆寫下最後一句話:真主啊,懲罰一切惡人吧!
阿依古麗跑向一個小土丘,用紅紗巾包好裝在塑料袋裏的本子,壓在一塊石頭下麵。她舒了一口氣,終於完成了,終於用慘重的代價完成了,兩個最親近的生命保證了她的完成。媽媽,女兒沒有辜負你的囑托,你可以瞑目了。孩子,我來了,我要把你帶到一個沒有壞人,沒有惡狼的世界去,媽媽再也不會離開你,你再也不用害怕。哦,庫爾班,忘掉我吧,不要過於悲傷。太陽已經完全躲進地平線,天空正在逐漸變暗。空氣中飄散著血腥味,周圍什麽聲音也沒有,靜極了。阿依古麗順手撿起兩塊石頭,一步一步走下土丘。她的衣裙在微風中輕揚,一頭稍顯淩亂的秀發隨著腳步跳動。她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既沒有痛苦,也沒有悲傷;既沒有留戀,也沒有絕望;既沒有恐懼,也沒有剛強。朦朧中她的全身透出一種聖潔的光輝和一往無前的力量。她的眼睛直視前方,迎著狼群走去。
這時,狼群又壓上來了。雙方越走越近,可以聽見狼的喘氣聲,能夠聞到它們的腥臭氣息。也許是狼從未見過人主動向它們走來,或者被阿依古麗的氣勢震懾住了,它們停止進逼,並向後退縮。阿依古麗仍然向前走著,義無反顧……狼群再度形成包圍圈,小心翼翼地逼近。它們的鼻子煽動著,舌頭不停地舔著,嚐過的人血激起了更大的欲望。突然,阿依古麗發出一聲尖厲的長嘯,揮舞著石頭,像戰士衝向敵陣一樣,撲向狼群。她看見麵前的一個狼頭被砸得噴出了血漿,但同時也感到後背一陣劇痛……
當我擱筆的時候,天已大亮了。我聽見兒子嬌聲嬌氣地叫道:爸爸,我要撒尿。
哎,兒子,爸爸來了。我衝進兒子的臥室,把他緊緊地、緊緊地抱在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