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回中國,“貴族”是見到和聽到使用頻率很高的一個詞。人人恨不得都成為貴族,曇花一現也好,殘敗了,也被稱作“破落貴族”。不少人寫文章讚美貴族,敬仰貴族,召喚貴族,重塑著貴族形象;旅店、飯館、商店、娛樂場所,乃至學校,能上檔次的,無不以貴族的享受作為勾引顧客的釣餌,甚至嫌貴族也不夠充分體現豪華氣派,還要再升一級,打出“皇家”旗號。有時讓我產生錯覺,打扮時尚的中國,風情萬種地回到了中世紀。它讓人疑問滿腹:這是人們的社會地位普遍提升了,還是世情風俗全麵下降了?過去的叫花子,如今不差錢了,應該是要祝賀的。但是什麽是貴族?中國古代有貴族嗎?為什麽一定要成為貴族,而不是其他什麽身份?其他身份就不夠體麵嗎?凡有貴族標簽的東西都是奇珍異寶嗎?
國人習慣,對人對事,要麽捧上天,要麽摔下地,不大願意讓人或事正常站立天地間。過去對工農兵是這樣,學習起來,連粗俗也要複製。現在則成了教育子女不上進、不成功的樣板。對貴族也是如此,說壞,批得體無完膚,曆史的罪惡全扣到他們頭上;說好,儼然個個妙相莊嚴,所有優良品質都出自大宅門裏。這種走極端現象的背後,隱藏著我們民族精神上的陋病。
地球上不是每個國家都崇拜貴族。美國從建國始,就采取選舉製,沒有世襲官位,他隻崇拜鐵漢英雄。法國大革命徹底推翻了帝製和封建等級世襲製,他隻喜歡騎士的浪漫。英國崇拜貴族則和保留優待王室地位有關,但是這種崇拜,隻是停留在榮譽上,如果要授予王室和貴族們實權,徹底尊崇起來,多數英國人肯定會反對。
中國人原本崇拜權力地位,撰修家譜,免不了搜出個顯赫曆史人物作始祖。傳統文化印在人們骨子裏的是做人上人,為此不惜懸梁刺股,從虐待自己開始,以備將來加倍補償。接觸了歐洲,特別受英國人影響,很自然地也把貴族當成了時尚品牌。膚淺粗俗的,學些奢華排場;高深雅致的,則稱道起貴族儀容舉止、紳士風度來了。這兩種看似可以分離,其實都包裹在一種東西裏麵:上層社會地位。說兩類人都追求或羨慕上層社會,應該符合事實。然而,上層社會地位就是貴族嗎?
說貴族,誰是貴族?有個誤解,有錢人即貴族。其實,在古代貴和富是兩種概念,富不一定貴,貴也不一定都富。貴族是特定曆史時期的特定家族,被血統關係嚴格規定的一群人。甚至貴族的特定等級:公、侯、伯、子、男等爵名的來源也和血統關係緊密相連。
首先,在古代貴是權勢的同義詞,也就是說貴族必須是大官以上的人家。商賈有錢,但是不貴,隻是富人。論社會地位,排在士、農、工之後。其次,貴族有嚴格血統關係,必須有世代顯赫背景。一代兩代位極人臣,那是一時闊氣,算不得貴族。出自皇族或三公九卿級別、世代高官厚祿,起碼有三代以上資格,才能被納入貴族行列。市井無賴高俅貴為太尉,其子被稱為“衙內”;而出自北周皇族的柴進盡管隱居鄉間,卻被稱為“大官人”,區別顯然。法國古代證明貴族身世,要查驗五六代的所有血緣關係。文革時查三代的做法,繼承的就是封建血統論。那時僥幸過關,從心底感謝八輩祖宗,絕非玩笑話!那時人人都暗地祈禱絕對不想和過去的豪門顯貴有絲毫瓜葛,最理想的是上溯五千年一路赤貧著掙紮過來。
然而,血統論繞不過去一種尷尬:“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什麽天授、藍血、骨白、神仙下凡,愚夫愚婦外,有幾人真正相信。歐洲曆史上,貴族最初都是從戰功赫赫的普通軍人中產生。可以說,早期的貴族除了勇氣可嘉外,褪不掉野蠻粗俗一身草莽胎記。中國古代也是憑軍功獲爵,商鞅變法特別獎勵軍功。另外戰國時出於政治博弈需要,各國也相當重視文化才能,許多以往隻配作家臣的“士”紛紛被破格提拔到國的重要位置。西漢建政初,出身市井的群臣還不習慣身份轉換,在朝堂上沒大沒小,隨便吵鬧,喝醉了甚至拔劍亂砍,連無賴成性的劉邦都覺得很不爽。經儒生叔孫通辦學習班教習古禮整頓一通,新貴們收斂野性村氣,確定上下尊卑等級,才出現循規蹈矩的新氣象。於是所謂貴族就被煉成上崗,劉老三才品咂出作皇帝的樂趣來。也因此,漢代以後,世代知書達理熟悉古禮占據文化高峰的家族,因為有幫助“守成”的作用,所以不比戎馬廝殺出來的將軍們地位低。文臣武將,缺一不可。自隋唐科舉做官以來,“朝為種田郎,暮登天子堂”一類布衣出身的官僚增多,世襲貴族日益減少,碩果僅存的則文化色彩更濃厚些了。
在中國古代,大批產生延續數百年貴族的時代有兩個:商周和東漢魏晉。前一個時代的貴族被稱為君子、公子、公孫等等,後一個則被稱為世家大族、世族、華族等等。與此相應,這兩個時代都產生了程式化的君子禮儀和世家規矩,講究儀容舉止,道德行為與文化修養。在兩個時代之後,貴族衰落,寒族崛起,禮崩樂壞 ,人心不古,繁文縟節遭到鄙棄,反傳統的行為越來越普遍,非君子化的傾向越來越被人認可和欣賞。
從總體來看,中國古代貴族階層並不發達,多數屬於從布衣人家產生的官僚階層。 在中國,延續數千年沒有斷過根的世襲貴族隻有一家,即曲阜孔門直係後裔衍聖公府。論爵位,是最高的公;論年頭,兩千多年前西漢元帝時被封侯,南北朝時被封公,從宋仁宗改封為衍聖公至今,也有近千年了;論地位,孔廟的大成殿規格僅次於皇宮太和殿,九五之尊的皇帝也要去拜門子;論財富,曲阜多半個城是他家的,良田萬頃,仆役成群,生活無憂,曆朝曆代除了規定的俸祿,還都得撥專款供養著,那是名副其實的“大爺”!
別的什麽鐵帽子、鐵券的,一旦改朝換代,全都化作泥糊紙疊的了。其他人家,常常連本朝都過不去,便得罪今上同僚,落得抄家流配的命運。曇花一現的富貴人家,二世而亡,說是貴族,大概古代的宗人府一類機構要出麵打假了。
貴族與官僚不同,官僚不能世襲,貴族則可以至少保證血緣親屬中的一支繼承祖先的榮耀富貴。這是許多人追求躋身上層社會,尤其渴望擁有貴族徽章的原因。將身份、地位、財富傳給子孫,以致百世萬世,是國人最喜歡做的夢。
貴族由於身份地位特殊,是無數人夢寐以求的目標,所以往往成為談論的話題。尤其 每當社會變革和轉型帶來的思想混亂、茫然、墮落的時候,總有人開始懷念舊時代的等級秩序和與之相關的被濃縮提純的人物道德行為。
孔子應運而生,成為中國第一個讚美貴族,甚至企圖恢複破落貴族地位的人。與後世不同,他並不特別看重貴族生活。“爾愛其羊,我愛其禮”。如果在物質與精神中,二者取一,孔子一定選精神。作為殷商貴族後裔,雖然保持了不少貴族習慣,如參政意識,社會責任,禮樂規矩,衣食住行各有講究,但他更加推崇人倫道德上的高尚。《論語 》中有一百多次提到君子,殷殷之情,比虛偽的商家真誠多了。在孔子的心目中,君子是社會精英,禮儀榜樣,道德典範,行為楷模。他把君子高度理想化了,結果很難有人能夠做到。期望值太高,免不了失望。他老先生自己也常看走眼,以貌取人,落得“失之子羽”之歎。後來,毛的“老三篇”與此一脈相承。不同的是,毛強調“純粹的人”而不是分等級的人。當然,若把這點理解為普世價值,恐怕也不合適,因為他說的人不具備獨立自由思想和自主權利。本來禮儀、道德、行為舉止都是一定社會地位的附著物,中國之所以被稱為“禮儀之邦”,是因為對等級製度下權力與義務包括進退次序、座位排列、舉止儀容、語言習慣、接人待物等等都有詳細規定。在孔子那裏,他的本意是重建秩序並固定下來,把君子的品質和社會地位再次緊密連在一起,上智下愚不容亂摻和。然而,別說聖人了,神仙也辦不到。社會地位不可能一成不變,政治動蕩、宗法分化都會不斷更新每個人和每個家族所扮演的角色。中國古代兵連禍結、朝代更迭、黨爭內亂、清洗換血頻繁,很難保持世代穩居社會高層不變。“三代之後,於今為庶。”社會地位變了,下降了,再使用原來的禮儀、行為舉止、道德規範,就不合時宜了,就成野孩子、冒牌貨、偽君子了。於是君子與實際地位逐漸脫離,成為一種純粹道德象征。有的人不甘沉淪,疏食陋室,仍然不改君子的做派,“君子居之,何陋之有!”驕人以才,傲人以德,以精神貴族自居。有的人竄升了,但其一言一行,一舉一動均與君子模式有相當距離,被譏為沐猴而冠。道德純化的結果,既成為普遍認同的標準,也成為難以企及的高度。曆朝曆代,符合君子標準,保持君子本色的人很少,而言行不一,口是心非的人很多,偽君子假道學越來越盛,君子的名聲形象大受損害,再沒人像孔子那樣讚美君子了。一說正人君子,往往含有一種嘲諷的貶義。當然,不能因為有偽君子,便全盤否定君子行為。如果撇開等級身份,單看道德禮儀,君子自有其不可貶損的價值。隨著儒學成為統治思想,君子作為一種高層次道德行為的標誌,在中國人心中便占據特殊地位。人們習慣把它作為一種至高無上的榮譽稱號,但與貴族身份完全無關了。鬆、竹、梅、蘭可以稱“君子”,抗戰初期,沈鈞儒等愛國誌士被稱為“七君子”,八九年,又把劉曉波等人稱為“四君子”。這種君子兼具道德與文化象征。
君子從貴族集團分離出來後,主要是靠文化塑造的,貴族才是憑政治滋養的。文化不能保證造就君子,政治也並不特別青睞貴族。然而感歎君子不再,發奮創造優質文化,潛心修煉君子品行的人不多。痛惜貴族消逝,主張培養貴族情操,私心收藏貴族情結的人不少。可是別說現在和將來滅國難興,絕世難繼,逸民難舉,就是在過去,因為中國的特殊曆史條件,社會改組、再分配的周期短,造就不了貴族世家,也就形成不了經過長期訓練陶冶自然流露出來的高貴氣質或者風範。《紅樓夢》裏的賈家,已有幾代世襲,但骨子裏做包衣的奴性、貪婪、野蠻、陰暗仍時時頑強地表現出來。唐宋以後, 百年望族極其罕見,聚集在上層社會的多為短期的權勢之家。因此人們動輒感慨的是“最後的遺老”“最後的貴族”,把純粹貴族和絕代佳人同列為難得一見的稀世珍品。稀有的貴族,能有豐碩的精神文明嗎?比如最具貴族資格的衍聖公府,留給今天的有什麽呢?孔廟、孔府等氣魄宏大、盤龍臥虎、雕梁畫棟的建築,表明傳承有序的孔林,還有“孔府家宴”“孔府家酒”。其它呢,有誰聽說孔府人繼承了孔子的精神魅力,或另具一種迥別他人的貴族“範兒”?其它望族大家,從族規上看,倒是個個企圖培育出一種永久承襲的“家風”。然而細究其內容,往往是文弱的書生守則。其實,在中國古代,所謂貴族在專製皇帝麵前已經喪失了尊嚴,怎麽可能再在其它地方找回來呢?有的隻是做給下人看的裝腔作勢而已。會用標準姿勢磕頭,在朝堂站有站相,能拿捏表情,揣度應對語言,踩著花盆底走路,甩著手帕行禮,說是貴族,不是要人笑掉大牙嗎!在中國的社會政治環境中,短命的權勢人家除了熱衷享樂須及時,更加瘋狂地揮霍人生與財富,以及為禍人間外,還能貢獻什麽值得世人敬仰的東西呢?即使傳承有年的英國貴族在大量文藝作品中的突出特點也是傲慢。看了貴族冷臉,還要感激涕零,阿諛奉承,恐怕真的病得不輕了。
在社會政治生活中,除了遺老遺少,誰還會喜歡貴族?那些熱愛貴族的人,又迷戀什麽呢?是世襲罔替,頤指氣使,雍容華貴,高高在上,俯視蒼生,占盡政治經濟文化資源與製高點,擁有無所不能的權力,享受特殊獨家的最佳伺候服務?忽略或全然不計社會責任義務,道德規範,禮儀文明?仔細看看當今在貴族名義下推銷的東西,全是感官上的享受,窮奢極欲,揮金如土,花天酒地,妻妾成群,作威作福。這是必須拋棄的糟粕,還是應該效尤的精華?這是貴族,還是流氓?一些人把垢痂當美食,自己不覺得惡心,別人會欣賞嗎?
貴族並非一無是處,紈絝子弟、八旗子弟隻是他們的一種麵目。曆史上限製王權(如歐洲)、發動革命(如法國革命),製定政治改革方案的社會精英群,不乏貴族麵孔(如商鞅、韓非)。由於貴族在教育、文化上有先天優勢,因此對社會的貢獻主要表現在這些方麵。尤其當家族沒落,跌入下層社會,早年教育打下的基礎會激發他們在文學藝術以及思想等方麵的創造力,這方麵的例子不勝枚舉。
今天的世界,新一代的政治、文化、商業精英往往強調自己的平民特性,尤其願意在衣著打扮上跟傳統富貴人家劃清界限。相形之下,中國刮起的貴族風顯得十分另類。如果真要追隨世界潮流,那就宣揚草根文化,重視大眾意識,尊重平民階層。如果真要推出中國特色,那就鼓吹君子風範,敬仰君子,效法君子。無論哪一個,都比所謂貴族順眼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