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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姬陵與長生殿

(2011-01-20 03:18:51) 下一個

人生太短促,幾十年就是一眨眼的工夫。多數人傾其一生,在這個世界上也無法把握參悟一些事理,辦不成一件事情,留不下一絲痕跡。少數人是幸運的,他們或憑思想語言,或仗功勳業績, 或靠動人故事,或因其他什麽,在地球的紀銘碑上刻下了深深的一行。

不會有人否認,泰姬陵是最深的幾道刻痕之一。看到她,人們很難把她和鬼氣駭人的墳墓聯係在一起。但是她確是一座糅合秀麗、柔美、華貴的典雅陵墓,毫無陰森恐怖壓抑氣息的陵墓。她不像金字塔那樣缺少人味,也不像中國帝王陵那般過於肅穆,更像是仙女起居的宮室一樣超凡脫俗。

無數次看過照片,無數次聽過傳說,那曲線完美的“洋蔥頭”式穹頂,那潔白無瑕的大理石建築,那構思奇巧的設計,那鬼斧神工的技術,征服了五大洲所有民族,盡管人們的信仰、宗教、觀念、風俗、習慣都不相同,但是對泰姬陵的評價卻異口同聲。

泰姬陵確實是座標誌性的建築,有人看到帝王的愛情,有人看到了建築設計師的超高水準,更有人看到莫臥兒王朝衰落的轉折點。

說到這座建築,人們常常喜歡引用泰戈爾的詩句,把泰姬陵形容為一滴淚。詩人的感覺是奇妙的,淚是晶瑩的,也是苦澀的。但是這滴淚是為帝王的私情凝結,還是為莫臥兒王朝臣民的苦難滾落?

麵對泰姬陵,人們一般首先想起的是愛情。就像世界上有許多建築經典一樣,各國也都有許多愛情經典。但是把建築經典和愛情經典緊密聯結在一起的,隻有泰姬陵。所以人們把莫臥兒王朝第五任國王沙傑漢和泰姬的愛情,當作經典中的經典。

很少有人不為那個淒美的愛情故事所打動,也很少有人記得泰姬陵中那兩個人以外的人和事。我曾為司馬相如和卓文君感動過,也曾為梁山伯與祝英台灑過淚,還曾為羅密歐與朱麗葉歎惜過,然而我無法為沙傑汗和泰姬唱讚歌。

人們被沙傑漢打動的地方,集中於兩點,一是高質量滿足了寵妃的遺願,建造了舉世無雙的泰姬陵;二是對去世寵妃的深情懷念,短時間內,須發皆白,每次親臨祭陵,都身著白衣,泣不成聲。但是實際上這兩點都被過度美化了。

愛情就其實質來講,是純精神上的感情。推崇愛情卻以物化方式如珠寶豪宅香車來宣揚,那還是愛情嗎?羨慕者究竟是看中了愛情,還是被珠光寶氣擾花了眼?如果那些勞什子和愛情是統一的,那麽,貴富人家有東西炫耀,而貧民百姓因沒有物質基礎,便沒有美麗的愛情,至少沒有讓人心跳的表達,這不有些荒謬嗎?

莫臥兒王朝中,不獨沙傑漢,幾代君主都有大興土木的癖好, 如今看到最好的印度宮殿建築差不多都是這個時期的作品。同時其他人也有為配偶建豪華宮殿陵墓的傳統。第二代國王胡馬雍死後,王後便下令建造了宏偉的胡馬雍陵。這座陵墓不僅設計一流,成為日後泰姬陵的範本,而且,王後在上麵傾注的對“大行”國王的感情並不次於沙傑漢對泰姬的表白。人們忽視前者,高調吹捧後者,原因在於泰姬陵的建築更為精彩,並不是沙傑漢的愛情更加純粹。君主們為自己的心上人修建宮殿陵墓,依仗的是搜刮掠奪來的錢財,以此創造成果來為一己私情增光添彩,與強盜用搶劫來的財寶取悅情人何異,我無法為之感動。

泰姬臨死,在遺囑中有一條要求沙傑漢不得再娶。當時沙傑漢隻有 38 歲,伊斯蘭教本來就實行一夫多妻製,泰姬的要求不是公然離經叛道嗎?我總疑心這是訛傳,應為不得再立王後。至於後宮多少佳麗,不是她能管得了的。泰姬是眾多嬪妃中最出色、地位最高的一個,在一段時間裏豔壓群芳,死於最具成熟魅力的年紀( 36 歲),因此最得寵幸,但這不足以說明她與沙傑漢的愛情有什麽特殊,有什麽可歌可泣。對後宮三千的帝王來說,女人不過是他們頻繁調換的各種口味而已。對其中一人保持了較長時間興趣,沒有值得誇讚的理由吧? 或者可以說,在多妻製中,沙傑漢是較為少見的有專寵的人,這也不能美化為愛情吧?究其實,帝王就是高級嫖客,他們有特權包養女人,男人可以眼紅,女人難道也要禮敬?也許在婦女地位低下的印度,沙傑漢的行為算是羊群裏的駱駝。要說印度婦女把這推崇為愛情,我毫不奇怪。然而其他國家的人也把它視為愛情的典範,我就大為不解了。愛情,這兩個字不能濫用到隨意慷慨奉送的程度吧!

有人建議應該在泰姬陵前安放一尊塑像,紀念這座無與倫比的建築的設計師。塑像要將人們的目光吸引在高舉的、被砍去手掌的右臂上。我雖然不懂雕塑藝術,但是情不自禁有一種為建築師做點什麽的衝動。在我的想象裏,塑像應該兼具“維納斯”和“拉奧孔”的靜與動、弛與張,斂與放, 它糅合了悲憤與喜悅、遺憾與滿足、失落與寬慰等等表情。傷口處仍然滴血,睿智的額頭皺紋深嵌,緊閉的嘴唇不笑不怒不畏不猛不傲不怨,或許隻有忍,忍辱負重,司馬遷式的忍,一種智者的堅忍。塑像不是麵向來訪者,而是麵向整個建築。因為他不需要任何語言,不需要解釋訴說。他的眼裏隻有建築本身。他完成了來到世間的使命,創造了一個奇跡。他是為這座建築而生,為這座建築而死。

人們盛讚沙傑漢的非凡鑒賞力,正是他選中了享譽全球的設計方案。可是,從泰姬陵建成三百多年以來眾口一詞的評價上,不難想象,換作任何人都會毫無疑義地采取相同的選擇。獨一無二、美輪美奐的設計本身為設計師贏得了折服世界的巨大魅力。沙傑漢隻是運氣不錯,在天時地利人和諸條件齊備的情況下,順手推了一把,如此而已。沙傑漢唯我獨尊,攬眾美於一身,不難理解,然而眾人不察,交口稱讚,難道是鼓勵冒功領賞?獎掖剽竊掠奪?

沙傑漢砍掉設計師的右手,是為了那隻畫圖的妙手從此不複存在,永遠不可能再為別人,再在別處設計超越泰姬陵的建築。他成功了,從此印度再無令人眼前一亮的建築問世。按照印度的風俗習慣,兩手分工明確,不容混淆,左手清理便後的肛門,右手捏飯送入口中。砍掉右手,有深度羞辱的意味。沙傑漢也許沒有想到,讓世界級的大師在肉體與精神的雙重痛苦中苟延殘喘,羞辱的不是一個人,而是整個世界。愛情是自私的。然而沙傑漢的愛情自私到容不下為他獻出全部智慧的設計師,自私到不顧百姓死活,不惜耗盡民脂民膏,卻是令人發指的。人們的眼裏隻有落成的建築,可曾有誰統計過多少百姓因此而傾家蕩產,生不如死?又有多少人死無葬身之地?古代世界的頂尖建築都包含著一個難以解脫的矛盾:絕妙的視覺享受,繁重的賦稅勞役;個人的炫目功業,大眾的血肉犧牲。後世觀者讚:值!當年苦力者如何評說?我們曾經有一種共識:曆史經驗表明,大興土木是腐朽衰亡的症狀之一。我們同情“孟薑女哭長城”,難道麵對泰姬陵要采取另一種價值尺度?沙傑漢與泰姬的愛情光環背後,是千千萬萬個孟薑女的家庭被否定被摧殘。光圖自己幸福,讓別人痛不欲生,這不是值得頌揚的好德行吧?一個自私、冷酷、凶殘的人會有怎樣的愛情?泰姬感動,情有可原。其他人也覺得受用,不是有點滑稽嗎?“一將功成萬骨枯”,勝利越輝煌,犧牲越慘重,我們究竟應該向凱旋歸來的將軍歡呼,還是為捐軀沙場成就將軍功業的無數亡靈默哀?

人們常常歎惜,沙傑漢沒有實現願望,在河對岸為自己另建一座同樣壯觀的黑色陵墓,以及聯結兩座陵墓,黑白各半的“鵲橋”。我則慶幸,就算國力允許,材料充足,工匠技藝純熟,人民心甘情願,天才設計師卻決不可能再創輝煌。人一生的創造力隻有一次爆發式表現,隻有“一鼓”的實力,以後便“再衰三竭”,形不成氣候了。假定沙傑漢完成了全部夢想,勢必出現兩座建築的對峙較量。外形完全一樣,人們會是什麽感覺?和諧嗎?一黑一白,從視覺效果上,白色肯定醒目,黑色難免晦暗,於是一強一弱,出現如同現在泰姬陵內一大一小兩個極不協調石棺的情形。那樣,觀者會更加驚歎,還是頓感別扭?如果真的達到了完滿和諧的境界,沒有了缺憾,藝術上的美感是否會因此減弱?其實,完美如泰姬陵在我眼中也不是無可挑剔的,它巧妙運用了白色大理石給人的視覺美,但寶石鑲嵌卻破壞了純潔自然的容貌,所以遠眺比近觀感覺更典雅。另外,在承認設計師高超創造力的同時,我有時覺得泰姬陵衝擊視覺的原因之一,是周圍環境的陪襯。一片髒臭爛泥塘中,一支荷花俏麗嫵媚。若是建在巴黎紐約,其震撼效果還會依舊強烈嗎?所以,大可不必為沒有實現的歎惜,目前我們看到的就是可能達到的最佳效果。

沙傑漢不知道奇跡是不可複製的,所以他要砍掉設計師的手。他的兒子,那位軟禁了他,弑兄殺弟,奪取皇位的奧倫澤布更不懂這個道理,居然在泰姬陵建成二十五年後,為自己建造了一座酷似泰姬陵的建築。遠處瞧,外形相同,近處看,粗陋不可同日而語,毫無原版神韻,倒盡了天下人的胃口,成為後人笑柄。

有人說,沙傑漢對亡妻的愛並不像傳說中的那樣。事實上,他荒淫暴虐不亞於其他無道昏君。正是因為它沉溺於性愛與毒品中不能自拔,才授口實於其子得以篡位。

從沙傑漢很容易讓人想起中國的幾位皇帝,其中行為作派很接近的後燕慕容熙,因為過於變態,擺不到台麵上。而另一位同樣有纏綿愛情神話的中國皇帝——唐玄宗李隆基,雖然他與楊貴妃的愛情被白居易的《長恨歌》渲染得婦孺皆知,但是,中國皇帝老兒的愛情比沙傑漢更經不起推敲。且不說一個好色亂倫的老頭怎樣霸占了一個虛榮美豔的兒媳,就算樂天先生探聽到長生殿裏的一句私房話,“在天願為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把李、楊愛情忽悠得有點動人,成為無數癡情男女拾取的牙慧。但想到貴妃後來的下場,虛假謊言編織的夢幻立刻破滅。除此之外,他們還有什麽能夠讓人感動一把的?或許有人舉出老李為了小楊喜啖荔枝的嗜好,一到季節,每天派專人萬裏快遞,這足以和沙傑漢滿足寵妃遺願比美。別人不說,杜牧先生聽到大概要氣得炸屍了。“一騎紅塵妃子笑”,換作你受人驅使,騎在顛簸的馬背上,頂著風吹日曬雨淋狂奔,會是什麽感覺?美人的倩笑大概不會給為貴妃買單的納稅百姓們添加動力吧?或許又有人說,玄宗在華清宮,特意為貴妃洗澡修造了“海棠湯”,雖然規模、設計無法與泰姬陵比,但總算是個東西,起碼和現在送給大奶二奶的房子、車子、鑽戒差不多吧?對此,唐人吳融肯定不屑一顧,“綠樹碧簾相掩映,無人知道外邊寒”。而石壕村民與賣炭翁也許欲哭無淚,早都流幹了。插隊時,去過臨潼華清宮,雕梁畫棟與陝北土窯洞對比強烈,但並沒有激起絲毫豔羨情緒,反而覺得十分刺眼反感。我特意指名要泡“貴妃池”,內心充滿一種農民造反者在官太太小姐繡榻上滾兩滾的惡毒快意。如今回想起,雖覺粗鄙好笑,然而有了在中國社會底層的生活經曆,再看別人為帝王塗脂抹粉,評功擺好,無論古今中外,都讓人齒冷。曾經信誓旦旦的李隆基,在馬嵬坡前,可有主動承擔責任的勇氣?可有攜手同赴黃泉的願望?可有像個爺們兒,躍馬橫槍,為了護花不惜以一人之力抵抗六軍的表示?在需要愛情支持的時候,可有哪怕幾句貼心話,安慰即將“宛轉蛾眉馬前死”的情人?他對貴妃的感情,除了肉欲,欣賞“新剝雞頭肉”外,可曾升華過?如果要謳歌愛情,從最不具備真情實感的帝王家尋找,不是南轅北轍嗎?如果李隆基不值得恭維,半斤八兩的沙傑漢呢?中國古代文人不屑為的事,難道不是他們鄙視的有理嗎?華清宮無言,但是它見證過帝王的荒淫無恥,見證過唐王朝由盛而衰的轉折,見證過曆史的悲喜交加、啼笑皆非。

泰姬陵也是如此。本應為泰姬陵設計師所擁有的光輝,被沙傑漢遮蔽了;本應為設計師所擁有的名聲,被沙傑漢剽竊了。連設計師的真正姓名也被各種資料的不同記載所模糊了。有的說是土耳其建築師烏斯塔德 * 伊藤,有人說是波斯人穆罕默德,還有說是拉何利,或伊斯梅爾 * 阿凡迪。這是人類文明史的悲哀!看到美貌絕倫的泰姬陵,人們真正需要記住的是那位或那群偉大的設計師。感謝他或他們,讓我們獲得了超越生死陰陽的極美視覺享受。但是我們不能在“三月不知肉味”的同時,失去了 善惡的評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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