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坐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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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裏的角角落落

(2010-10-07 09:29:52) 下一個
青春期打下的烙印,就像胎記、傷疤一樣,色素沉著,留下了永久的記號。幾十年過去,許多當年的知青都無法把插隊的事情從記憶中抹掉,有的人記住了好,有的人忘不了壞。
 
陝北農村毫無疑問是中國最貧窮落後的地方之一,因此,它的醜陋醃臢角落也比較多。那種醜陋不是自然景觀,光禿禿的荒原自有一種歲月打磨出來的蒼涼美。那種醜陋表現在生存環境培育的風俗習慣和受動物性支配的兩性關係上。

我們村十個知青都不是世襲貴族、富商巨賈、國醫鴻儒家庭出來的,生活上比較隨意,也都沒有潔癖,並不窮講究,但是我們還是被村裏的肮髒震驚了!我們能夠忍受掏糞、抓糞等農活,可以視而不見狗跳上炕享用新鮮的幼兒遺矢,從不計較與油垢汙漬滿身的鄉親們並肩而坐,親熱打鬧,卻不敢看老鄉用指甲蓋刮牙垢粘信封,更害怕染上虱子。古代文人有捫虱而談的雅興,上一代有稱虱子為“革命蟲”的樂觀,我可沒有這般瀟灑。上中學時,一位家境並不貧寒的同學,不知怎麽搞的,竟然培育出數量可觀的虱子,遭到同宿舍人的唾罵。周末回家,我主動要求將衣服用開水燙洗兩遍。文革串聯時,我也染過虱子,不好意思告訴同伴,每天心裏別扭,卻裝作一身輕爽。不過,與插隊相比,那些都不值一提了。老鄉的窯洞裏,一般都少不了兩種親密接觸的小動物:跳蚤和虱子。跳蚤大概是從馬、驢、牛、羊、豬以及貓狗身上傳來,它比較活潑,勤於蹦跳,得手即走,紮一針換個地方,不在人的衣服上安家。虱子則是自家養的,從生到死,都在沙家浜紮下去,吃你的,喝你的,賴著不走,最是流氓無賴。我們下鄉後,老鄉常來串門。知識青年走與貧下中農相結合的道路,誰都不把自己當外人。興致高了,大姑娘小媳婦在女生香閨軟鋪上滾兩滾也不罕見,男生窯洞的炕上數條漢子隨意橫陳更不稀奇。沒多久,虱子就和我們有了肌膚之親,形影不離。後來我們用上了“六六粉”“敵敵畏”等殺傷性武器,才絕了蟲患。雖然在村裏百蟲不侵,但是隻要出門在外,住進公社、縣城的大車店和旅店,即使采取裸身“一級睡眠法”,也甩不脫虱子附體的困擾和清理的麻煩。
 
陝北缺水,一年四季除了夏天偶爾可到幾十裏外的水庫、小河溝遊泳褪層老泥外,連吃的水都不富裕,更別提洗澡了。當地人一輩子也就弄盆水擦個三次:出生,結婚,死亡。他們身上一般都有成片的黑垢痂,厚厚的賽鱗似甲。據說古時候有條漢子遭搶,被土匪掄起鋒利的鬼頭刀在脖子上砍了一下,居然毫發無傷,滴血未流。土匪驚為神人,刀槍不入。其實是脖子上鎧甲片樣厚、鎧甲片般堅的垢痂救了他。我們盡管還不曾修煉到這般水準,但是當時男生普遍流行:一三五不洗,二四六幹擦,星期天不洗也不擦。誰要打點水洗臉,定會遭到別人一致痛斥:臭美!吃水要趕毛驢走三四裏路下溝馱回來,一頭毛驢兩桶水,剛夠十個夥伴一天做飯的用量。碰上連陰雨路滑無法下溝,那隻能把所有的臉盆老碗等容器全擺在院子裏接雨水做飯。別以為吃雨水是多麽可憐,老大艱苦,雨水是天降甘露,比起從溝裏馱回的水,幹淨得不可相提並論。馱回的水是從溝底一個一米見方的蓄水池中汲來的,水由石縫中滲出,本來應是幹淨的。然而,水池低於路麵,又無遮蓋,於是風兒會頑皮地把樹葉、草根、黃土等等掃入池中,雨兒會惡作劇地將羊屎蛋、驢馬牛糞球以及各種動物尿全都衝入水池。說水池就是個動物馬桶,絕對不過分,而我們就享用這個馬桶裏的水,一天不用都不行。水池裏不光是這點寶貝,它的內容豐富到城裏人把腦袋憋爆都想不出來的程度。不僅有大量看不見的有機物,還有隨時可見的癩蛤蟆、蝌蚪、各種浮遊生物暢遊其間,是百分之百的純天然飲料。我們能在廣闊天地茁壯成長,所需的蛋白質大概可以說主要是由水池中密密麻麻蠕動的孑孑提供的。還有比這更惡心的,馬牛驢羊也與我們共飲一池水,它們毫不客氣伸嘴池中,殘湯剩水順著黃牙縫和髒胡須滴入。幸好當年沒有爆發口蹄疫、瘋牛病之類,否則我們就慘啦。我曾建議整修蓄水池,加高圍沿,另設木蓋,以便保持清潔。但是鄉親們提出一堆不便理由,如婦女無力從加高變深的水池中提出沉重的水桶,夏季洪水來臨,什麽蓋子都不頂用等等,予以否決。由於衛生條件差,老鄉們又不注意,各種寄生蟲病時有發生。有一年,一位鄉親突然肚子疼痛難忍,原以為是急性盲腸炎,急忙送往縣醫院,診斷為蛔蟲。喂藥後,據說打下小半臉盆。
 
當年鄉親們並非一開始便真心實意地歡迎我們插隊,背地裏認為我們是去搶飯碗分口糧的。因此,隊裏盡量壓低我們的工分,總是算計著從知青身上榨出點油水。三家村式的孤陋寡聞,家族勢力的頑固,使他們保持一種時隱時現的排外性。後來相處得久了,才自然生出感情。不但不再算計,反而盡量照顧。
 
男女之情是人間的自然感情。神話和民間傳說曾將男女之情描畫得十分動人,賺足了人們的眼淚。有人告訴我,有一年夏天,一對知青男女夜宿縣城西關古戲台上。年輕自製力差,歡愛起來,被治安民兵抓住。一位幹部義正詞嚴地訓斥:動物交配還要分季節,你們卻什麽都不管不顧,連動物都不如!轉述者眉飛色舞,語多輕薄,仿佛知青個個都是色欲橫流的流氓阿飛。我不知那兩位知青是否真心相愛,但是,很為他們不平。說實話,這是“貧下中農教育的結果”。陝北的民歌“信天遊”除少部分外,有些是傾訴死去活來愛情的,大多為描寫男女情欲的酸曲。在村裏,真誠的愛情,我們沒見過。嫁娶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前難得見上幾麵。鄉親們對結婚的認識就是生娃,傳宗接代,養兒防老。由於農村沒有什麽文化娛樂活動,天一擦黑,便吹燈睡覺,所以肉欲泛濫是村裏常見的現象。白天,田間地頭,勞作工餘,人們的談話內容多涉曖昧。有時露骨,有時隱晦。就像古人把一切歸納在陰陽之中,鄉親們也不示弱,身邊所有的物件幾乎都可以用來性暗示、性比喻、性描述、性騷擾和性演示。想象力之豐富奇詭,讓人目瞪口呆,不能不佩服魯迅總結得到位:中國人的思維,唯在這一層能不斷躍進。我們常常因聽不懂弦外之音,而遭致嘲笑:真是“憨憨”。
 
通奸是村裏普遍存在的男女關係。因為村裏家族勢力較強,所以外姓不敢染指,多為同一家族叔嫂偷腥。老一輩中有,年輕一輩也有。下鄉的第二年,有一天,隊長突然召開全村大會。我們以為有什麽大事,全員出席。會上,隊長鄭重其事宣布要與婆姨離婚,原因是他那位當飼養員的弟弟竟然和嫂子睡到一起,做了好事。村裏人無一發言,我們更不知說什麽好。婆姨和弟弟蹲在一旁,毫無羞慚之色,弟弟居然還能在我看他時露出笑容。

同輩通奸還算罷了,長輩與晚輩亂倫也時有發生。村裏人背後都說我剛下鄉時的房東五老漢跟兒媳有染,不過從未被人撞破。而耀福強奸侄媳卻讓抓住把柄,差點鬧出人命來。當年,耀福二十幾歲,正當年,模樣端正,初中文化。婆姨五大三粗,外形剽悍,性格豪霸,放到男人中也絕非弱者。耀福對婚姻不滿意,背地裏與一位叔伯兄弟媳婦不清不楚,曾被叔伯兄弟持斧堵門叫罵,做勢要劈了他。經家族內部調節後,耀福收斂了一些。他有一個親侄子,在公社稅務所工作。早年訂下一門親,是農村女子。結婚後,媳婦留在村裏家中,獨守空窯。耀福色膽包天,夜晚翻牆鑽進侄媳的窯洞,而且不止一次。侄媳是否拒絕,是否抵抗過,是否哀求過“將仲子,無逾我牆!”我不曉得,隻知道村子小,十幾戶人家,藏不住秘密,終於東窗事發。侄子一怒之下,告他個強奸罪。縣公安局派人來收審時,耀福羞愧難當,趁人不備,跳崖自殺。幸好未死,隻是受傷昏迷。他婆姨哭得驚天動地,罵聲不絕,堅決不許把耀福抬入家中。其他人家也都不收留,公安局的人央求我幫忙,暫時讓他在我的炕上養息一會兒。蘇醒後,總算說服他婆姨,抬回家。過了兩個月,傷痊愈,被正式逮捕,判了兩年。媳婦被侄子休了,望著她回娘家的低頭瑟縮背影,我心中很為她悲哀,心想這個姿勢大概將是她一生的定型了。很快便聽說娘家又給她找了一個腿有殘疾的人再嫁出門。
 
一代又一代,村裏人過著幾乎不變的生活,晚輩永遠複製著長輩的老套。從這裏,我再讀曆史,特別能理解古代農民造反者的辛酸苦辣、喜怒哀樂、榮辱善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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