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戲漫憶
(2010-07-02 04:05:35)
下一個
在中文裏,“戲”字的含義相當豐富。從唱的說的所有舞台劇,到其弦外之音,是現代人使用率極高的一個詞。
看戲曾是中國人最著迷的享受之一。過去,農民常常歎息“甭管誰坐龍庭,俺們都得交糧納稅”,藝人們則沒有這種無奈,他們隻有驕傲,“甭管哪朝哪代,你們都得聽戲。”可是紅火了幾百年的行當,衰落起來比溜冰還快。大概從我這一代開始,國人中喜歡看戲的就越來越少了。
小時候,雖然沒有電視、電腦勾引,但對大人們津津樂道的京劇等各種傳統戲劇卻一點興趣也沒有,很不理解有些人搖頭晃腦哼唱的投入。戲迷們衷情、熱捧的什麽吉祥劇院、長安大戲院從來沒去過。每次老大不情願、勉強跟在大人後麵,如坐針氈般看戲的地方都是一些單位禮堂,而看過的戲從名字到內容以及演員無一記得。那時,舞台上多是曆史古裝戲,小小頑童,腦子裏整天裝著騎馬打仗、彈球、扇洋畫和三角以及小人兒書一類玩意,哪裏看得懂?別說故事背景、人物典故、光聽念白、唱詞就一個頭三個大。名曰京劇,卻滿口南方音,帶京味的全是身份低下或醜角,怎麽聽怎麽別扭。那些華麗的行頭、誇張的動作、鬼怪似的臉譜、雕塑式的亮相、緊鑼密鼓的伴奏、悠悠的唱腔,都不是沒文化、沒心情、沒癖好、心有旁騖、遠離風雅的人能夠接受的。唯一能吸引我的是演員使用的各種古代兵器,刀槍劍戟斧鉞鉤叉,銀光閃閃,上下翻飛,眼花繚亂,讓人欽羨不已。
及至現代戲出來,才湊合能聽明白。我沒在劇場看過現代戲,多是聽廣播和看電影。革命樣板戲大樹特樹英雄人物,我卻最愛反派角色表演,諸如刁小三搶包袱,欒平左顧右盼尷尬地跟八大金剛打招呼,別有逗人之處。楊子榮在威虎山與土匪對黑話那段能倒背如流。動輒與小夥伴們“莫哈,莫哈”的,匪氣十足。大概古今中外小孩都一樣,學壞容易,學好難。如果江青知道有這效果,估計得早上吊幾年。
說到江青和京劇,不由讓人想起她的配偶。我曾在一次看戲時,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親眼看到那位名聲震四海的大人物。文革前,也有春節聯歡晚會,在人民大會堂舉行。裏麵分區安排著不同活動,有各種遊藝項目、舞會和電影、戲曲等演出。有一年,家裏怕我四處亂竄,尋找費時,硬拽著我去看京劇《三打白骨精》。坐在那裏,台上演的什麽一點沒看進去,滿腦子想的是猜謎、釣魚、套圈等有獎活動,暗暗抱怨耽誤了獲獎,偷偷尋思怎樣找借口逃離。突然,所有燈光大亮,演員們停止了表演。有人宣布,毛主席和中央首長來看望大家。頓時,全場起立,人人翹首延頸。我們坐在二樓前排,居高臨下,一覽無餘。過了一會兒,大官們魚貫緩步走出。我的眼睛除了緊盯走在前頭與其他人拉開兩步距離不停鼓掌揮手的毛澤東,幾乎沒看劉少奇、朱德、周恩來等人。我稍微遲疑了一下,感覺似乎跟平日所見的照片畫像略有不同。正不知如何是好,全場掌聲雷動,氣氛熱烈,人人表情激動。至今回憶,仍然搞不清當時我是真正愛戴領袖,還是小孩常見毛病“人來瘋”,反正興奮地不管不顧跳到座椅上蹦起來,嚇得老媽死死拉著我,生怕我摔倒磕傷,製造驚人事故。首長們站立片刻,在舞台上轉了一圈,走了。我趁亂借口上廁所,溜出去鑽進玩套圈的隊裏。看戲看出了意外,這是我不多的看戲經曆中印象深刻的場麵,心裏充滿了當時流行的幸福感。現在一定有人會嗤之以鼻,淺薄的虛榮,和古代草民看到皇上出巡隊伍的心情差不多。其實,在那個年代,那個環境,人人都可能跟我一樣。神是大家一起編造叩拜出來的。
插隊時,陝北老鄉娛樂活動貧乏,很多人不曾在正經劇院裏看過戲,甚至連什麽是劇院都毫無概念,頂多知道縣裏西關的大戲台。有個草台班子走鄉串戶,在場院上唱個段子,就已經是高級享受了。由於地域關係,他們特別喜歡秦腔和眉戶劇。田間地頭,勞作工餘,有人說起早年看過的《楊七姐告狀》,眉飛色舞,如癡如醉,哼唱兩段,陶然忘機。我們村小偏僻,唱戲的不來。每當得知縣劇團和某大隊毛澤東思想宣傳隊在附近大村子演出時,鄉親們往往興奮異常,早早吃過晚飯,走幾裏,甚至十幾裏,翻原過溝,趕在開演前尋個好位置。節目多是移植樣板戲、頌歌和憶苦之類。他們一邊觀看,一邊隨劇情表演釋放自己的情緒,或笑得前仰後合,咳嗽不止;或哭得天昏地暗,上氣不接下氣,鼻涕甩了一地。男人們起碼抽掉半荷包旱煙,女人則至少說一車悄悄話。然後,披星戴月,一路笑罵,半夜摸回炕頭。以後幾天裏,人人見麵的話題總是圍繞劇情、演員與表演,車軲轆話來回說,依然興味不減。老鄉們看得過癮,我們卻欣賞不了。秦腔穿雲裂石的高亢,震耳欲聾的鑼鼓,還有業餘演員不入流的表演,讓我們不敢恭維。僅看了一次,就像當地口音說“眉戶”一樣,徹底“迷糊”了。由於演的都是樣板戲,劇情台詞人人精熟,所以最關注演員出錯,以便模仿取樂,為枯燥乏味的穴居生活增添點笑料。若果有人說看了出好戲,意思一定是演員又說錯台詞,唱跑了調。想想心理確實陰暗得很有點程度了。
小時候當然最愛看電影,此外,也許是能聽懂的緣故,對話劇倒也不太反感,有些還曾深受感染,所以還能記住點滴。在人藝看過《龍須溝》,老舍的戲,小孩瞧不出好,印象很淺,說不上喜歡。還看過《蔡文姬》,並不欣賞,卻找來劇本裝模作樣地翻起來,有的大人見了奇怪地說,這孩子真的假的,居然看這個。在首都劇場看過《以革命的名義》,幻想有一天也能像那位拉著手風琴,邊走邊唱的小流浪漢一樣脫離學校,在社會上走一遭,最好有點奇遇。後來果然實現了,不過毫不愜意,一頭紮進了悲慘世界。在兒藝看《馬蘭花》,記住了口訣:馬蘭花,馬蘭花,風吹雨打都不怕,勤勞的人在說話,請你馬上就開花。後來覺得自己比較懶,算不上勤勞的人,就不大敢念叨這幾句,唯恐想要的不來,不想要的攆都攆不走,鬧出《寶葫蘆的秘密》中的尷尬。《嶽雲》是我喜歡的話劇,那時已經看過《說嶽全傳》,對嶽家軍的人物和八大錘大鬧朱仙鎮,如數家珍,邊看邊跟朋友講解話劇與小說的異同,心裏不無得意。最投入的一次是在政協禮堂看《柯山紅日》。此前不久,剛聽一位長輩誇獎我虎頭虎腦是塊當兵的料,並一句一句教我唱《當兵就要當紅軍》,內心還真把自己當成解放軍中的一員了。因此看到西藏農奴主扣押了解放軍代表時,情不自禁跳起來高喊,惹得全場目光齊齊投向我,發出讚許的笑聲。鄰座一位大人還拍拍我的背,鼓勵道:好樣的!如果有人指責,可能我會故意整出更大動靜。然而誇獎卻讓我有點害羞,不好意思抬頭,後半場根本沒看進去。
文革後,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話劇火了一陣,我卻再沒有看過一場。不是不愛看,而是十年失學造成的饑渴和女排、金庸把時間占完了。嚴格講,我的看戲經曆止於文革前。
大多數人看戲,看的是“戲如人生”,戲裏戲外,渾然一體,體味的是曲折遭遇、跌宕感情,這是一種樸實平民心結。某些人看戲,喚起的是內心深處的所謂貴族情趣,尤其注重劇院、名角、表演、唱腔、身段、扮相等等,沉迷的是奢侈時尚,內容則在其次。還有人看戲看的是熱鬧,熱鬧和戲連在一起,雖說外行得慚愧,但那南腔北調,舞蹈打鬥,確實讓人興奮過癮。更有人專為尋樂找刺激,不是捧名角,就是砸場子,或狂呼叫好,或橫挑鼻子豎挑眼,盡顯流氓本色。像顧頡剛在泡劇院、捧戲子的同時,從戲中琢磨出“曆史是層累形成”的,從而創立“古史辨派”,實屬絕頂看客。尋常觀眾隻會被劇情牽著走,沒有那份悟性。我看戲多在心智未開之時,所以一無所獲,而且看倒了胃口,始終沒有成為“國粹”的粉絲。
現在國內有人要從孩子抓起,培養欣賞“國粹”的興趣,我怕弄不好走了我的覆轍。生老病死,自然規律。將來各種戲劇的前途,我想也是如此。他們得意過,風光過,如今已失去競爭力,從高峰向下坡滑去,無論怎樣努力打針吃藥,都救不過來,沒“戲”了。每個時代都有自己的寵兒,古董的斑駁色彩隻能永遠留在遺老遺少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