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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法形容的美味

(2010-03-12 03:48:29) 下一個
世上有許多事、物與感覺,其精妙處,絕非全球6千4百多種語言和流行較廣的11種語文所能描述清晰無遺的。

美食以及由它引起的美味感受,就是如此。它因人、因時、因地而異,不可能每個人都是同一標準。所以,眾口難調。為了方便而推出的美式快餐,就是因為製作程式化,味道統一,很難將其譽為美食。

古人早就明白這個道理,故而有“味之精微,口不能言”的說法。一旦能言,必是些皮毛,膚淺片麵。何況,每個人的味覺不同,難免出現你不說還好,你一說我倒糊塗了,根本不是那個味兒,甚至令人倒胃口了。西安鄉黨喜好的葫蘆頭泡饃,賈平凹一句“豬痔瘡”,頓時讓人掩口欲嘔。餐桌旁、宴會上,故意煞風景的人不多,於是常常聽到含糊其辭的讚美:哇、嘖、嘿、好、妙、絕,或者好吃、美哉、妙不可言、天下第一。如果細想,好是什麽味?妙是什麽香?絕是什麽色?空空如也。不是不想說,而是無法形容。所謂“食不語”,除了禮節儀容上的意義,恐怕還在於“味之精微,口不能言也”。不能言,隻好廢話少說,趕緊下筷子招呼,悶頭猛撮。

小時候,社會教育和家庭教育都崇尚艱苦樸素,“好吃”是和“懶做”連在一起的,容不得窮講究。它的背景是全中國物資匱乏,能有足夠的碳水化合物把青春期彈性極佳的胃囊填充起來,已是非分之想了。對我們來說,美食的含義就是一頓飽飯。一點沒有任何現代尋常的“美味”概念,連做夢的最高境界也僅限於畫餅充饑。

以後插隊,經常缺油少鹽,味道是沒有條件追求的。好不容易有次回京探親,跑了趟天津,一頭紮進“狗不理”大堂,流星趕月似地塞了1斤1兩咬一口滋滋冒油的包子,愣是沒嚐出味兒來,隻會心滿意足地說“飽了”。不知是店家有名無實,還是“味之精微,口不能言也”。口不能言,心裏嘀咕。我腆著肚子,一個勁捉摸,“狗不理”是咋回事,肉包子打它們不好使了?那狗是啥狗,一定是朱門裏的狗,好東西吃多了,自然失了興趣。像我等整天幹活姿勢類狗卻活得不如狗的人,可是特別愛理包子,就怕包子不理我們。


七八十年代的大學食堂,往往是學生不滿鬧事的導火索。盡管我剛從山溝出來,自我感覺頓頓都像在享用王母娘娘的盛宴,但是同學們動輒怒吼“豬食”!唬得我不是“口不能言”,而是真的說不得也。一張嘴,人說我“粉飾”“溜須”。我百思不得其解,好些“憤生”都是土生土長的農村人,也許他們的家鄉比陝北富裕,天天油潑辣子,故而火氣較旺。

80年代初,我曾到內蒙與陝北轉了一圈。伊金霍洛旗成吉思汗陵,那時還很荒僻,原打算看一眼立刻開拔,但和世代守陵的達爾扈特人聊起來,忘了時間。我說成吉思汗陵的位置是個謎。他們說,真陵就在這裏,已經有八百多年了。抗戰時怕日本人搶去,經延安轉移到甘肅,解放後才還回來,專門修了三座大殿。文革中造反派打開了包裹靈骨的氈包,裏麵空無一物。天曉得共產黨把大汗靈骨弄到哪裏去了!我聽得津津有味,天卻黑了。附近隻有一家小旅店,前邊是食堂,坐了兩三個人,後麵是三四間住房,全都空著。我早已饑腸轆轆,便招呼小二隻管揀給勁的東西上。一盆清燉羊肉淋漓著湯汁端上了桌子,迫不及待地一口下去,差點吐出來,腥膻無比,“口不能言”。從小缺油水,曆來沒什麽忌口。羊肉雖不是最愛,入了我眼也是狼口中的大餐,怎肯輕易放過。插隊時,有一年春天,一頭羊從崖畔掉下摔死了。老鄉們剝了皮,扔了肉,說是六月前的羊膻氣太重,沒法吃。我們嘴饞,燉了一鍋,還蒸了兩屜包子,是有點味兒,但可以容忍,所以仍然恨不得連骨頭一塊嚼了。那個膻味與內蒙羊比起來,簡直不值一提。好端端一盆羊肉,看著勾人虎視,但味道不敢恭維,腥、膻、臊到令人窒息 。餓得可以吞下一頭牛,卻連一塊羊肉也無法下咽。那個滋味讓胃陣陣抽搐,裏麵的存貨騰騰上翻。美食享不了,那就早點進入美夢吧。房間十分幹淨,湖綠色緞子被麵賞心悅目,雪白的被裏一次也沒有沾過人身。與我在插隊時住過的縣城大車店真是不可同日而語。印象中,被子像雞蛋餅樣薄,也像雞蛋餅樣油,就是不像雞蛋餅樣香,蓋著它做了整宿噩夢。眼前這床新鋪蓋應該能讓我睡個踏實,誰知剛打開,一股膻氣立刻升騰彌漫開來。我想起來,自從進入伊金霍洛,離成吉思汗陵還有上百米,就聞到了這股味道,整天都一直繚繞伴隨著。守陵人說,是酥油燈的馨香。他們打娘胎裏就習慣了這個味道,加上虔心敬畏,自然讚美。而我是初次體驗,頭一次入鼻,要不是聊得投入,減低了薰蒸效果,搞不好暈在哪裏也不足為奇。白天聞著暈,晚上睡覺時,嗅著馨香,想要暈過去,卻辦不到了。要說我整晚唱著“今夜無人入眠”肯定誇張,“幾番夢不成”確屬實情。

第二天趕到陝北榆林,住在地委招待所。沒了腥膻氣,心情大好。最妙之處,還在這裏的廚師有兩手絕活。

其一是油炸西瓜。切成片狀,掛糊,外麵焦脆,裏麵原模原樣,原汁原味,沙甜可口,清爽潤喉。飯前飯後食用,兩相宜。西瓜汁多,下鍋油炸,技術難點很高。我向廚師請教,他笑而不答。

其二是清水豆腐。榆林人喜歡誇耀當地水好,人喝了,皮膚細嫩,蓮藕白透著荷花紅,於是女人秀色可餐,男人儒雅俊逸。廚師說,米脂的婆姨綏德的漢,陝北的好男好女都集中在榆林地區,沒有延安以南人什麽事,沒法子,水好哇!所以貂蟬生在這裏;所以當年老幹部都在這裏尋婆姨,湧現一片片“丈人村”;所以戰前動員口號賽過嗎啡:“打下榆林城,一人一個女學生”。他老兄說得口滑,古時候那點陳糠爛穀子全翻出來了,一心要在外鄉人麵前曬曬文化修養底子。我一邊聽,一邊點頭,他的興致更高了。三百句話後,終於轉回本行。做豆腐和造酒一樣,全看水質。用榆林的水做的豆腐,絕對是天下第一。吃一次,終生難忘。我心想,昨晚的味道,也是讓人銘記終生啊。用終生難忘形容精微之味,著實哭笑不得,不知所雲。他見我狐疑,誤會了。嗯,豆腐是我的命,見了肉不要命。我懂。一副見多識廣的模樣。殷鑒不遠,我大驚失色。趕緊表白,肉是我的命,見了豆腐不要命。心想,頂不濟豆腐有點豆腥澀苦,總比羊肉的怪味好多了。大概師傅有意賣弄,或者證明,說,今天好教你識得我做清水豆腐的手段。不一會兒,端上來一個細瓷青花圓湯盆,裏麵擺放切成條狀的豆腐,浸在水中,雪白細膩,像奶酪,像年糕。湯盆旁邊有一小白碗,內有撲鼻香氣的黑紅醬汁調料,浮著些許碧綠蔥花。我正不知所措,廚師說,豆腐是沒有經過加工的,讓你品嚐本味。調料是精心製作的,有些獨家秘方,殊難奉告。吃這道菜,要將豆腐挾起,蘸著調料,送入口中,不要立刻吞咽,稍稍保留一會兒,然後徐徐滑下食道。如法炮製,果然妙不可言。豆腐軟硬度介於北京人說的“南豆腐”與“北豆腐”之間,細滑不碎,豆腥氣、鹵水苦一點嚐不出來,入口即化,配以恰到好處的鮮、香、甜、鹹、酸味調料,不淡、不躁、不膩、不滓,齒頰留香,回味綿長。一盆豆腐,我吃了個底朝天,而且意猶未盡。我讚不絕口,師傅則合不攏嘴。以後天南地北,國內海外,再也沒有吃過那麽美味的豆腐了。

由於感受強烈,自然與朋友們分享。可是朋友們品嚐後,反應不一。雖沒有說差的,但像我那般極力推崇的也不多。有時我懷疑那次是廚師發揮了超高水平,或者我前後經曆天差地別,屬憶苦對比效應。這大概再次證明“味之精微,口不能言也”。味之體驗,和感情、心境一樣,具有私密性,無法解得十分到位。強開口描述,現有語言貧乏,難以說清,別人也體會不來,引不起共鳴。還是閉目神馳,老牛反芻,獨家慢慢回味吧。不知再去當地親嚐,是否美味依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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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大坐家 回複 悄悄話 回複F-U的評論:
謝謝關注!
大坐家 回複 悄悄話 回複廣陵曉陽的評論:
謝謝,問好!
F-U 回複 悄悄話 要說我整晚唱著“今夜無人入眠”肯定誇張,“幾番夢不成”確屬實情。- 妙!
廣陵曉陽 回複 悄悄話 “味之體驗,和感情、心境一樣,具有私密性”,大坐家兄言之有理。

謝謝分享好文,問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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