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槍》射了誰？

三槍射出，中彈者全都複活，熱歌勁舞狂歡，布局設套的老謀子卻招來萬箭穿心。這大概是他始料所及的，早有心理準備。自成名以來，砸向他的片石板磚鋪天蓋地，密度不亞於《英雄》中的箭雨，若非定力堅固，難逃九死一生。除了善意和理性的批評外，遭到攻擊、被刨祖墳、曝光隱私是名人的基本待遇之一；被品頭論足、惡意貶低、輿論綁架是名人的日常收入項目。誰要不能笑納，無福承受，隻有金盆洗手，退出險惡江湖。

老謀子是中國新時代電影的先驅之一，我除了敬重，別無期許。自己做不到的，憑什麽要人家去幹？自己躲在後麵放暗箭，卻要督著別人衝鋒陷陣；自己一身瘡疤，卻要求別人十全十美；自己眼界狹窄，卻否定別人多方開拓；自己不滿現行文檢製度，卻懷著扼殺別人的念頭，這似乎不是什麽美德。

許多人可能在老謀子身上寄予了太多夢想，甚至在不知不覺中為他設計了發展軌跡，一旦脫軌，頗有“恨鐵不成鋼”之慨。且不說很難想象，一個已經習慣了裝修粉飾絢麗色彩的人，會褪盡鉛華回歸自然。光看每年觀眾把年終彩頭壓在幾個人身上的現象，就十分荒謬。當失望的時候，是否需要首先檢討自己的希望？

在瞄準老謀子扣動扳機之前，別忘了現行文藝作品管理政策，今天禁止，明天限製，後天設置障礙，鼓勵無生命的鬧劇，倡議無思想的生活，引導墮落，培養平庸，毀滅人才。加之商品社會的腐蝕，荼毒了不少藝術家的心靈。所以我們才看到了目前的狀態。在浮躁、病態、限製和金錢誘惑的環境下，要求創作出思想深刻雅俗共賞皆大歡喜的完美作品，隻能是一個美麗的夢。

三槍射向哪裏，這是老謀子的選擇。深刻也罷，淺薄也罷，喜劇也罷，鬧劇也罷，僅從討論熱烈，誘導出多角度、多層次思索，引發多麵孔、多形態批評，就達到了無數人夢寐以求的轟動效應。也許老謀子自己也沒有意識到，拍《三槍》，對打破輿論界居高臨下的“指婚”，隻能在劃定的圈子裏坐禪，強製唐僧不可動凡心，必須維持鑄就形象的僵化思維有歪打正著的作用。要說《三槍》好在哪裏，就在其拍攝的舉動遠高於影片內容上。它不但顯示了老謀子的勇氣，更促使人們重新深入考慮一些問題。

民主賦予人話語權、批評權，是現代社會的基本要求之一。然而它也是一把雙刃劍，既可以捍衛，也能夠屠殺。毀譽由人，既可樹人，也可滅人。而且還能夠立自己，倒自己。民眾從批評中既可看到被批評者的不足，也能看到批評者的弱點。除了“毀”人不倦，毀人上癮，故意成心的人，批評家是現代社會不可缺少的人物。對老謀子一類有才華的藝術家，批評者應該多一些寬容，多一些厚道，多一些公正。畢竟他不是一貫粗製濫造精神垃圾的人，換個口味，返老還童，就算江郎才盡，都是可以理解的。把曾經輝煌過的藝術家們神化成繆斯、文曲星，或者一眼不順，一言不合，便鳴鼓而攻之，是否過分偏狹？沒有人有本事保證每部作品都是天地精華所集，每一篇文章都是不朽名作，每個人也不可能一直保持巔峰狀態。即使經典佳作，也不是沒有商榷餘地。老舍曾舉過唐朝才子駱賓王的名篇《滕王閣序》的例子。駱先生最得意其中“落霞與孤鶩齊飛，江水共長天一色”一句，死後經常於夜半鬧鬼，反複吟誦，得意得不能稍歇自誇之心。後來有位咬文嚼字的書生路過，聽到駱先生不消停地騷擾，便說，先生這句確實神來之筆，但若去掉兩個虛字，成“落霞孤鶩齊飛，江水長天一色”豈不更好？一句話敲醒了老駱，從此再不鬧騰了。書生改掉了原有的節奏韻味，是否合適，可以另說，但顯然簡潔多了。倘若這麽華美精致的絕妙佳句都可以被挑剔，那麽還有哪一句、哪一篇、哪一部作品是盡善盡美的？克雷洛夫說鷹有時飛得比雞低，不是很正常嗎？頂尖藝術家搞出幾部不如人意的作品，有什麽好奇怪的？ 一輩子不出次品，那是機器人。

現今的批評家們大都是年輕氣盛，嫉惡如仇，眼裏揉不得沙子。當然，就算年長的批評者，也很難一貫平心靜氣，持論公正，甚至不能保證沒有私心。畢竟沒有完美的作家、藝術家，也沒有完美的批評家。無論什麽人，生活在什麽時代，都擺脫不了本身的局限和偏執。可是這不能作為拒絕自知、防範弊病的借口。

東漢末年，孔子的二十世孫孔融曾說，“今之少年，喜謗前輩”。這大概不獨東漢，而是所有曆史時期年輕人的本性。年輕人要求發展，不觸動前輩，不推翻舊製是不可能的。老謀子的聲名地位都具等級，作為年輕人踩踏登高的台階完全夠格，成為箭靶，理所當然。其實，人人心知肚明，不管他拍出什麽片子，都會受到猛烈攻擊。對老謀子來說，這是一種證明，證明他仍然具有舉足輕重的影響。如果有一天，別人無話可說了，那倒會讓老謀子感到失落的可怕。然而，批評者若由批評而宣泄怨毒情緒，把別人說得一無是處，在旁觀者看來，對被批評者的傷害也許還不如對批評者本人大。

老謀子的《三槍》引來了拍案驚奇，批評家的三槍射向哪裏，能夠讓人拍案稱奇嗎？批評者的批評也會給別人提供射向自己的子彈，在描畫了別人的素描後，也投射了自己的影子，不可不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