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留學生的故事

自從1847年1月4日，容閎踏上“亨特利斯”號帆船，中國赴美留學生已有好幾代人。回國的，可歌可泣；留下的，一張口，人人都能吐出滿腹“剪不斷，理還亂”的萬縷情絲。

 

有一個現象：49年後，回國的隻占留學生總數的極少部分。

 

有一個差別：40年代末的老留學生和80年代以來的新留學生，在內心情感與心理認同上相當懸殊。

 

四十年代末的老留學生們大多有較深厚的傳統文化功底，屈原、蘇武、嶽飛、文天祥、史可法都是從小就聽大人們反複講述，刻意樹立的神聖楷模，成人後新舊觀念始終共生並困擾著他們，古代“儒生”和現代知識分子的混合定位左右了他們的一生。

 

不知是幸，還是不幸，五千個老留學生中的大多數由於種種原因都沒有回國。如今回首望去，仿佛曆史耍弄了他們，在人生重要選擇關口，關上了一扇期待門，打開了另一扇無奈門。

 

有些人回憶，當毛澤東宣布新中國成立，國內戰亂平息，除了與國民黨淵源較深的，許多留學生則興奮莫名，奔走相告，認為多災多難的祖國從此會走向和平自由繁榮昌盛，都把學成歸國當做確定計劃。然而新中國的周歲生日還沒到，朝鮮戰爭爆發了，國際環境突變。美國宣布禁止所有中國留學生回大陸，如果擅自離境，將被罰款五千或監禁三至五年。於是，許多申請歸國的留學生，收到的答複卻是政治難民的申請表。這一禁令實行了四年多。當美國正式宣布取消禁令後，曾經熱情似火，急不可待，整裝待發的留學生們卻猶豫了。他們的家庭都是中產以上人家，跟共產黨貼得不緊。幾年來，報紙、電台、家書無不描繪出一副難以捉摸的迷亂畫麵，跟心中的夢想距離太遠，讓人還沒“近鄉”，情先“怯”了。是去國日久，祖國已經變得陌生了嗎？有人思念得悲苦，歸心似箭，祖國是他們在頭腦中永不磨滅的精神刺字，家人是他們心中放不下的天然掛牽，故鄉山水是他們眼裏最美的畫卷，不管發生了什麽事情都要回去。同樣思鄉，但又狐疑踟躕的人們，拜托先行者一探究竟，以便決定今後行止。考慮到兩國的敵意，防止郵檢扣壓，雙方約定了暗號：平安順利，寄張站立照片；混亂黑暗，則寄坐姿照片。同學走後，如同泥牛入海，再無音信。而聽到看到的都是越來越令人沮喪的噩耗，人們更加不敢輕舉妄動。幾年後，就在人們已經消退了激情，不再等待觀望，紛紛準備另做打算的時候，收到了同學輾轉寄來的照片。急忙打開，無不愕然，那上麵是一個不曾約定的姿勢：仰麵躺倒在荒草叢中。謎一樣的照片，謎一樣的祖國！沒有人能準確解讀其中的含義，也沒有人相信同學傳達了令人振奮的喜訊。人們越發驚疑，謎團籠罩了幾十年。中美建交後，同學相會，真相大白。當年回國，各種運動走馬燈樣接連不斷，別說海龜發暈，國內人也眼花繚亂，所以老是拿不定主意，唯恐誤導朋友。沒兩年，反右開始，在劫難逃，不由分說，扣上了帽子。於是，照了一張仰麵躺倒的照片，心想躺比坐明顯態勢嚴重得多，你們一定能夠心領神會。謎底揭開，苦笑伴著淚水齊飛。

 

留在美國的人，心靈上的折磨也不輕鬆。開始，大家攥著綠卡，遲遲不肯入籍，心底總懷著“青春作伴好還鄉”的念想。後來，眼看青春不再，歸國無望，現實生存問題又逼著移民歸化。那時，人們入籍，和做賊差不多，偷偷摸摸，生怕人知道，內心深處總有一種罪惡感。不忠不孝，丟人呐，背叛祖國，對不起祖宗，可恥呀！愧疚自責，像癌腫不時疼痛一回。不少人入籍前，輾轉反側，淚水長流。如果祖國不是那種樣子，很多人會唱著陶淵明的《歸去來》奔向太平洋彼岸，哪能等到葉落才歸根。精忠報國，國門難入。精忠報國四個字，是誰從人們身上剜走了？也許曆史已經證明了，這四個字從刻在人身上開始，就預示了一個無法解脫的悲劇結局。

 

 

無論現在人怎樣覺得不可思議，荒謬絕倫，事實上是，當年急需建設人才的中國政府積極配合幫助美國政府實現了封鎖扼殺中國的願望。孰快孰痛，一聲浩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