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準時趕到杜克大學,參加兒子的畢業典禮,我和妻子淩晨四點半開車上路了。四年來,在從亞特蘭大到北卡州多爾漢姆市的路上跑了不下十幾趟。這一次應該是最後一次了。道路是筆直平坦的州際高速公路,然而每次來往的心情卻是曲折複雜,甚至常常忐忑不安腸回百轉。我們曾在路上看到一位美國人的車窗貼著幾行大字:
(我是)杜克的家長
我的孩子和錢
到杜克去了。
極簡潔的句子,把一個家長的自豪、幽默、牽掛表現得淋漓盡致。我和妻子相視一笑,若有同感,隻是比他們心中更多一些混雜的五味。
幾個月前,當收到學校寄來的參加畢業典禮的邀請信時,心裏已經開始激動。臨近日子,腦子想的全是兒子,別的事情一點兒也裝不進去了。
記得兒子六歲上小學的第一天,我站在窗後,看著他背著遮住半個身子的書包,搖搖晃晃地走向指定的校車停靠點,略顯吃力地爬上校車,淚水不知不覺地淌下臉頰。心裏忽然覺得沉甸甸的,像是堵了一塊大石頭。從那一天起,兒子再也沒有輕鬆自由無憂無慮的日子。他登上校車的那一步,也是跨入無休無止激烈競爭的人生第一步。
兒子要強,小學、初中、高中,他在學習上從沒有讓我們操心失望過,每個學期都會捧回不止一個獎杯和獎狀。最後如願以償地被全美排名第五的杜克大學錄取。兒子興高采烈,我們則失魂落魄。
四年前,我們把兒子送進了杜克大學。那是他第一次遠離我們。去時,傾巢而出,千叮嚀萬囑咐,掏不盡的心窩子。返程中,我們心情沉重,無人開腔。從此,我們正式加入“空巢族”。空蕩蕩的家裏將會幾個月都聽不到鋼琴聲、喋喋不休的打電話聲、吵鬧的電子遊戲聲、長久的夜半淋浴聲伴隨著夜半歌聲、“空空哐哐”的健身器械聲,用不著三番五次敲門喊兒子起床、吃飯。以往惹人煩心的事情,今後都將變成溫馨的回憶。一切將被寂靜單調的氛圍籠罩著,強迫著我們習慣。
四年的時間,倏忽而過。當我們的存款急速流失了十幾萬後,兒子畢業了,戴著最優秀論文獎的桂冠畢業了。這項榮譽在全校一千多名畢業生中僅三十六人博取。看著紀念冊上用雙星標出的名字,聽著典禮上念到的名字,眼見兒子在金發碧眼的人叢中不卑不亢地起立,我們腰板挺得筆直,頭也不自覺地抬高,手拍到紅腫。若不是人丁單薄,一定會像家族興旺的老美一樣把嗓子喊啞吼破。
在國內,我經曆過兩次畢業典禮。一次是小學畢業,一次是大學畢業。初中階段大部分處於文革時期,三年裏隻正經上過半年學,無顏無資格說畢業。領導學校的工宣隊除了召開批鬥會,根本無心舉辦什麽畢業典禮,我們不明不白的走出學校,直接發配到陝北。研究生畢業也沒有舉行正式典禮,那時人少,隻有幾十人,分別到研究生處自取畢業證和學位證後,便到係上報到轉成教師。而參加的那兩次畢業典禮並沒有給我留下絲毫美好記憶,印象深刻的是校領導麵色凝重,甚至板著麵孔教訓人的冰冷畫麵,仿佛他們麵對的不是學生,而是一群即將從潘多拉盒子裏釋放的禍害。
早就聽說美國的大學畢業典禮生動活潑,別開生麵,是西方社會價值觀、思想意識與風俗習慣的綜合展示。參加了杜克大學的畢業典禮,果然如此,可圈可點之處甚多。置身其中,不由人不振奮、感動。
首先,全力打造成盛大慶典。一個學校一年中至少有兩次慶典:開學與畢業。杜克的重心放在畢業典禮上,即使今年遭遇百年來最大金融風暴也不減規模和投入。四年前,兒子的開學典禮集中在一天內。典禮結束,校方準備了免費三明治套餐,請家長與子女坐在一起共進午餐,充分照顧到家長惜別的情緒。畢業典禮則分兩天:一天是係裏集會,表彰優秀學生,頒發畢業名冊;學生在教堂舉行畢業祈禱會;在風景如畫的學校花園,用充足的香檳和各種點心招待家長,感謝家長對學校的支持。另一天是學校舉行的正式畢業典禮,技藝精良的樂隊、名噪天下的嘉賓、學富五車誨人不倦的師長、風趣熱情的演講,不斷將全場上萬名學生和家長的情緒推向一個又一個高潮。據兒子透露,前幾天,學校為畢業生舉行“派對”,特別調來一輛卡車大貨櫃,滿載啤酒,免費供應畢業生。大學畢業對多數學生來說是正式進入社會的標誌,是人生的一個重要起點。每個學生在這時的心情都是複雜得難以言說,既有興奮,又有惜別;既有遺憾,又有滿足;既有惶惑,又有憧憬。學校的重視勢必將此情此景深深刻在學生心頭,留下不可磨滅的記憶。而且對家長也是一個圓滿交待,並達到造勢宣傳的良好效果。也許這是許多畢業生工作和創業後給母校捐款的原因之一。
其次,充滿了體貼的關懷與愛心,傾注了大量感情。學校提前幾個月邀請家長參加,讓家長與子女同樂,共享難忘的一刻;會場旁邊停著救護車,預防因天熱、激動或其它原因導致的人身意外事故;準備了大量的紀念冊和節目單,由專人發送家長,便於保留;活動期間,恰逢母親節,無論是係裏開會,還是全校大會,都不忘讓所有母親們起立接受致敬。妻子在這個特殊日子裏享受到特殊待遇,人還沒站起已經淚流滿麵。校長布羅海德先生平易近人、和藹可親。四年前送兒子到杜克,就領略過他風趣幽默的風格,睿智機敏的風采,溫文爾雅的風度。那是我在國內從未見過的師長形象,氣度恢弘卻無攝人威嚴,彬彬君子卻又灑脫自然;循循善誘時一定是推心置腹,誠懇坦率,思路明晰;他從不居高臨下,故作道貌岸然。這次見他頭發全白了,依舊神采飛揚。他站在講台前,始終微笑著,一開口就抓住了所有人的心,台上台下笑聲不斷,彼此交融,氣氛活躍。他說,同學們,祝賀你們就要畢業了!我將要像生孩子的母親一樣,把你們推出體外,推出校門,推向社會,推向世界。他針對當前金融危機、經濟衰退、就業市場萎縮的境況,列舉了三個校友自強不息的事例,強調了直麵人生,逆境拚搏,保持勇氣的必要。他的講話既有師長的忠告,也有朋友的勸勉,使人感到親切,受到鼓舞,進一步融洽了學生與學校、老師的關係,親和力十足。相信很多人一定會終生對這個講話記憶猶新。
再次,浸透了宗教精神。杜克大學的創始人詹姆斯.巴產南.杜克在建校規劃中就將一座教堂置於中心地帶,他希望這座宏偉的建築能將宗教精神滲透到年輕學子的心中。教堂設計成英國哥特式,端莊肅穆。學校的重大活動都在這裏舉行,每年學生入學和畢業也都在此接受祝賀與祈禱。今年,一位紅衣主教根據形勢需要,特別講了失敗是成功之母的道理,他為美國和世界,以及每個畢業生禱告上帝賜福。每個畢業生還得到一本精裝的《聖經》,顯然校方希望宗教能成為學生的精神寄托,使學生從中得到安慰與靈魂淨化。雖然這種做法在我看來並不新鮮,與文革時灌輸毛思想與散發毛語錄相似,但是我尊重人家的選擇。有信仰和無信仰相比,很難說對人的精神發展是好還是壞。隻要不是強迫,不是推到極端,應該都是可以容忍的。所謂宗教精神在最高境界上,似乎殊途同歸,表現一致。見過一種,就能理解另外無論多少種。
最後,凸現學校的學術地位和社會影響。畢業典禮上有三個諾貝爾獎得主參加,足以令我歆羨不已。而讓學生和家長們更興奮的是,美國最著名的脫口秀主持人、演藝界富豪榜排名第一的非裔女富婆奧普拉也出席了本屆畢業典禮,並發表了長篇演說。她以自己的經曆告訴即將走上社會的畢業生們,唯有“站在自己的鞋上”,立於堅實的基礎上,熱心幫助別人,堅持不懈,才能獲得人生的極大成功和滿足。她的演說贏得全場經久不息的熱烈掌聲和歡呼聲。我注意到許多畢業生和家長的臉上掛著如獲至寶的滿意神情,大概跟文革時參加了毛檢閱的紅衛兵心情差不多,成為終生難忘的美好回憶。
兒子畢業了,四年之後畫上了濃重的一筆,勾出了今後發展的基本輪廓,我們頗感欣慰。然而,同時又對他的未來拿不起放不下。誰讓我們屬於可憐的天下父母中人呢!這是老祖先和中國傳統丟給我們的永久精神包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