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坐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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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啊青春

(2009-08-09 03:18:10) 下一個

知識青年,一個半真半假的名稱。說起年紀,大部分可以算作青年,少數則還沒有長全少年人的骨骼。談到知識,慚愧得很,連半瓶子醋都沒混到,頂多學了點兒派不上用場的基礎常識,實在戴不起這頂大帽子。就這麽一個名實不符的頭銜,四十年來,它牽動了多少心,催落了多少淚,觸發了多少情!一聲呼喚,愛恨情仇,翻江倒海。它飽含了酸甜苦辣,五味俱全。

對四十年前的文革以及派生出來的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帶給國家、民族的損益,不少人都做了檢討。知青上山下鄉是用了不合格的試驗品,以錯誤的方法,幻想去化解一個難以解決的困擾,完成一個無法達到的目標。它注定要產生惡果,無法避免失敗的下場,必然遭到詛咒、被人唾棄。從某種程度來講,它給柬埔寨共產黨的波爾布特之流樹立了一個極其拙劣的榜樣,誘導他們朝更加禍國殃民的反動方向狂奔。貽害他邦,文革難辭其咎。

人們常用“被耽誤的一代”來稱呼知青。被耽誤的首先是學業,從六六年初起,各地陸續進入停課狀態,無論哪一屆學生實際上都沒有完成該學年的課程計劃,並且到此止步,像老式鍾表一樣停擺。領袖一揮手,數千萬名青少年熱血沸騰地失學了,理直氣壯地集體輟學了。許多人已經指出,這是一次傷筋動骨的大撕裂,造成了無可挽救的文化斷層。盲目的“反修防修”的救險者逆勢倒行,不但沒有找到匪夷所思的“懸空寺”,反而“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池”,把自己也置於遇難者的境地。亂世的邏輯就是一塌糊塗,沒有條理,背離常規。偉大導師自己老邁昏悖,出爾反爾,怎能給無知的學生娃們“導”出一條明路。農民曾被他警告,“嚴重的問題是教育農民”。忽然間被教育者的地位提升了,有資格去給知青開班“再教育”了。恍然悟出自己的問題更為“嚴重的”知青困惑了,麵對“廣闊天地”,除了糊口度日外,不知還有何德何能去“大有作為”。城鄉之間的巨大差別沒有因此縮小,相反越發激起知青回卷都市的浪潮。然而上山下鄉使我們這一代知識結構破碎,大多數人停留在半個初中或半個高中生水平上,即使千方百計回到現代都市,卻因為毫無競爭力,成為永遠的邊緣人。

若說上山下鄉還有積極意義的話,那絕不在運動本身,而在於運動的副產品。一方麵它讓世代蹲踞窮鄉僻壤的農民們突然校正了近視眼,窺見了一種前所未聞的嶄新生活方式,它無疑比麵朝黃土背朝天舒坦得多,是多少輩夢寐以求的人的活法。另一方麵它無意中給當時的大批青少年開啟了直接觀察社會的窗口,看到了真實的醜陋,發現我們本身就屬於世界上正在受苦受難的那三分之二中的一員。從而引起極大震動,失望、茫然、崩潰成為一代人普遍存在的現象,以往灌輸在頭腦中的人生觀失去了光彩,為以後的思想啟蒙提供了社會基礎。近兩千萬人用犧牲、祭品的代價,狼狽大逃亡的行動,對現代文明、美好生活的向往,證明了這場運動的破產,徹底堵死了任何借屍還魂的可能性。無論發動者最初的考慮是什麽目的,這一點肯定是他始料不及的。

當年我們自以為參與了改變中國甚至影響世界的大事業,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幸運兒。孰料真正的身份是被人玩弄於股掌之上,並遭玩殘了的一代。如今我們對國家、民族的事情所知有限,掌控無能,實在也懶得去窺探那扇“玄之又玄,眾妙之門”。能引起我們切膚之痛的是個人經曆與感受。因此臨近知識青年上山下鄉四十周年,有兩種聲音越來越響亮起來。一種像是從丹田裏發出的呐喊:“青春無悔”,聽著氣壯如牛,豪情萬丈;另一種吼聲也不示弱,誰說無悔,當年的知青哪個不是悔得腸子都青了!若將大家來個開膛剖白,那些叫嚷“無悔”分貝最高的人,說不定腸子早就變得X出於青而勝於青啦!對同一件事情有多種不同反應和看法,自古而然。如觀點一致,像文革中“九大”那般,數千代表“一致舉手通過”,沒有半點相反意見,反倒是咄咄怪事。孔先師說,“盍各言爾誌”。對無悔也好,有悔也罷,我都能理解,盡管並不讚同。

不讚同的原因之一是,自有文明產生以來的各曆史階段,人類自己無法選擇真正滿意的社會環境、生存方式,不能完全決定自己的前途命運。文革時期尤其如此,誰都沒有力量把握自身的未來,就連最高主宰也不能不吞下身敗名裂的苦果。上山下鄉是當時的統治者規定的曆史走向,不容置疑,也不可抗拒,擁護與否都不能扭轉。順,知青苦;逆,知青苦。即便你真心響應,那也是被單一輿論工具誤導,是一種習慣服從領袖行為的條件反射,帶有很大盲從性,並非自己的良知。既然不能自由選擇,那麽高喊“無悔”還有意義嗎?如果當年也用像現今流行的招聘會的方式來募集上山下鄉者,人們耳聽各種不同的廣告宣傳,比較多種不同的選擇對象,上山下鄉的旗幟下是否還會出現萬頭攢動的現象?是否還會再現舉著拳頭,莊嚴宣誓表決心的場景?有些人用“天將降大任”“艱難困苦,玉汝於成”來驗證少數功成名就者,根本無法讓“芸芸眾生”信服,頂多可以激勵一下少不更事的年輕學生,一如我們當年那樣。

曆史是不能假設,沒有如果的。任何發生過的事情都有其必然性,對不可逆轉的事情說“無悔”毫無意義。同樣,感歎後悔也隻是空泄怨氣,於事無補。悔和無悔都是個人感受,同樣不能作為給曆史定性的根據。後悔藥從來是好賣不好吃,而且根本吃不得。試想兩千萬人同時被置於生死兩難的困境,開始現代意義上的“野外生存”訓練,為什麽會出現千差萬別的“後生”者?“困而學”“困而不學”,一字之差,怨從何來?怨天尤人是一種負責任的態度嗎?從曆史的視角看去,在文革時中國的舞台上,知青隻是跑龍套的小演員。若將文革比作向曆史老人舉行的一場大祭禮,那末主持人大祭司獻上的祭品裏,知青絕對算不上牛羊豬等大件犧牲,充其量是搭配的幾碟尚未成熟的青蘋果、酸葡萄。當統治者個人意誌主宰世界時,毀人千萬根本沒商量。戰國末年,長平一戰,秦將白起一舉坑殺降卒四十萬,山東六國全沒了脾氣。三年饑荒,餓殍遍野,皇帝老兒擺些撤樂減膳的姿態,無非要哄哄群氓,平衡一下內心。誰又真當回事兒了!知青上山下鄉不過才四十年時間,有記者到全國最高學府北大、清華隨機詢問學生,已有很多人竟然不知,但這並沒有降低他們的智力,更不會影響他們的前途。無論河床沉澱了多少泥沙,卷走了多少生命,經曆了多少改道,“不廢江河萬古流”哇!如果知青喊冤叫屈,幾億農民難道就該祖祖輩輩死守家園嗎?翻開知青們的家譜,往上數一二代,有幾人不是拿農村戶口的?有幾個能像曲阜孔家一樣敢自誇一門高貴七八十代都是城裏人?抱怨丟掉了城市戶口,受不了農村生活艱苦,勞動繁重,僅在這一點上心理嚴重失衡,未免把自己看得太像傳統戲劇裏落難的公子小姐了。當然,更不能因為我們能夠忍受艱苦,就說上山下鄉正確偉大。

我的上山下鄉經曆平平淡淡,毫無出彩的地方。說起來,積極響應號召,激情四射,哭著喊著,咬指頭,寫血書要去插隊的事,跟我都不沾邊,那張紅臉不是我的本色。捆著綁著,被逼無奈,剜心割肉,一步三回頭,也跟我無關,這張白臉不是我的原型。當時,我們初六八的學生沒有被列入必須到陝北插隊的名單上。許多同班同級的人沒有插隊,後來都分到北京的工廠,成了令人羨慕的領導階級,當然更令人眼紅的是他們有固定的薪水。我厭煩透了學校的氣氛,工宣隊的高壓,隔三差五批鬥會上“查XX出身於XX家庭,一貫、、、、、、”聲色俱厲的狂喊,讓我深感恐懼。因為我的家庭也出了問題,經不住“查”,早就想逃離虎口。幾個好朋友一商量,什麽過多的考慮都沒有,便輕率地決定了。是兄弟情感、哥們兒義氣把我們拉上了西去的火車。我們年紀小,沒有人生經驗。生於亂世的大文學家辛棄疾說他“少年不知愁滋味”,同樣身處亂世卻沒有他那般才幹的我們就更加懵懂得沒心沒肺了。直到揮手告別送我們到陝北的老師前,夥伴們都還有一種參加學校組織的短期下鄉勞動的幻覺。誰聽了都得說太傻太天真了。

最初,鄉親們對我們在好奇之餘再加一種天生的自然的排外情緒,並不很歡迎。這不能完全怪他們,因為村裏的糧食產量不會大幅增長,為了喂養平添的十張嘴,隻能削減他們的口糧。但是鄉親們的淳厚也很明顯,其中優於工宣隊的是沒有政治歧視,沒有文化壓製,基本上能夠尊重我們。隻要不殺人放火,幹什麽都沒人管。在當時的中國,我們村堪稱政治“淨土”。當村裏隻剩下我一個知青時,鄉親們表現出質樸的同情心,允許我吃糧不受限製,吃多少,從庫裏領多少。在全中國吃飯都定量,鄉親們自己也僅勉強糊口的背景下,這簡直就是浩蕩天恩。離開村子後,我再沒有享受過類似的特殊高級待遇。

那時我的年齡不大,沒有高深的思想、開闊的視野、複雜的心機。簡單的頭腦中占支配地位的有兩種東西:一是吃苦耐勞。從懂事起學校和家庭不停地灌輸熱愛勞動的觀念,我雖然不熱愛,但能忍受。這一點至關重要,隻有不避苦累,積極參加集體生產勞動,才能和農民融洽關係,為自己鋪平推薦上調的道路,不致進一步人為惡化生存環境。這種勞動態度接近時下的“做秀”,主要是為了給別人看,展示自己,換取好評。在“奴隸般服從社會分工”的時代,這是弱小的個人能做的不多幾件事之一,符合適者生存原理。二是懷抱希望。相信未來會出現轉機,不可能一輩子待在農村。於是關心統治者的動向,因為那裏麵包含著每個人的前途命運,沒有哪個時期如此重視個人和統治者之間的生死依存關係了;於是挑燈夜讀,這不完全是探索真理,更多地是想從無聊中找尋有聊的東西。正是依仗這兩個信念走過了那段難忘的人生曆程。說它難忘,不是因為做了不平常的事,而是它恰好處在對每個人都極為重要的青春成長期。它不會因為平淡乏味而從記憶中消失,畢竟人生所擁有的一切,都是從那個時期真正開始的。

知青中大多數像我這樣平平淡淡、渾渾噩噩,沒有過多奢望,一心隻求早日離開。堅定紮根和破罐破摔的都是少數。破摔者自甘墮落什麽全不在乎,到哪裏都是破壞力量,對他們的出現,社會不能推其責;堅信者執拗得令人感動,充滿改天換地的豪情,背負沉重的責任感,但若精神支柱垮塌,命運更加悲慘,令人同情。八零年,我在雲南思茅招待所住宿。清晨,天剛剛發亮,一個字正腔圓的標準播音員聲音在院裏響起:毛主席教導我們、、、、、、我在半睡半醒的狀態下,仿佛又回到四五年前的舊社會,那一驚非同小可!院中站著一個年輕姑娘,個子高挑,容貌端莊,聲音悅耳,滿懷激情地大段背誦語錄,一字不漏,也一字不錯。招待所的人告訴我,她是生產建設兵團的北京知青,前幾年精神分裂了,成天背誦語錄。看著周圍的人以一種輕佻的神態圍觀,幾個孩子還叫著:瘋子、瘋子,我的心在滴血。知青本就足以讓我惻隱,何況還是北京老鄉。我央求道:同學,文革噩夢早已結束,醒醒吧!她充耳不聞,連看也不看我一眼,依然沉浸在抑揚頓挫勾畫出來的革命夢想中,停留在過往的瘋狂年代裏。我不知道她的名字,不了解她的經曆,可我還是忍不住,躲到無人處拋灑了一掬知青淚。多年來,她那個青春殉道者的形象深深印在我的頭腦中,無論何時想起,必定心絞痛。

走在城市的角落裏,往往一經打量,便能分辨出哪些是當年的知青。很多知青在農村磨煉出來的對苦難的承受力,惜物之心,親近社會下層,同情弱者等等品質,迥異後世來者,算作那個時代留給我們的幾件標誌性徽章。好好保留在心間吧,千萬不要因為痛恨那個時代所造成的傷害,便不分青紅皂白一起扔掉。那樣就真的虛度了年華,白白糟蹋了自己。

犧牲者的犧牲,使後人知所警惕,知所規避,使他們可以在用前人屍骨鋪就的廣場上跳胡旋舞,唱祝酒歌。逐漸步入老年的“知青”們對此無暇羨慕,在夕陽裏,搔著花白頭,相對話當年:青春啊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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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北雁南歸 回複 悄悄話 太好的文章﹐怎麼句句都緊扣我的心弦﹗
您我的感受太接近了﹐幾乎是同一思想下催生的。
謝謝您的好文章。我也將加快步伐整理我的‘歲月創痕’﹐因太長﹐還沒有考慮好怎樣分段上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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