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坐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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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幕,永世難忘

(2009-08-24 04:16:01) 下一個

讀研時,一位從河北來的同學有一怪癖:每回吃飯前都要先將菜裏的蔥花、蔥葉一一挑出扔掉。在陝北插隊八年養成的惜物之心讓我有點看不慣這種行為,心說,這廝剛吃了幾天飽飯呐,就把自己當成金枝玉葉啦!像這樣把聖賢書誦讀到透徹,大成至聖先師“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遺風被繼承到蔥蒜佐料也不可等閑視之的程度,頓頓不忘區分精華糟粕,縱然孔門頭號高腳顏淵也要自歎不如。

 

我忍不住問他,厭食大蔥,有何講究?他的回答大大出乎我的意料,讓我幾十年都不能忘卻。

 

他苦笑了一下說,文革中報名參加了內蒙古生產建設兵團。那時,兵團生產水平低下,根本無法自給自足,經常隻能吃個半飽。剛下到連隊,還沒有習慣,就奉命開荒,進到一處交通不便,人煙稀少的地方。勞動艱苦不用說了,誰知遭遇百年不遇的暴風雪。那雪下得邪乎,白茫茫,鋪天蓋地,溝溝壑壑都被填平了。交通受阻,補給中斷,全連陷入荒島上魯濱遜一樣的困境。糧食很快吃完了,用作種子的土豆也填進了轆轆饑腸。全是精壯的十八九歲年輕人,誰都沒有受過粒米撮麵數日不粘牙的大饑餓煎熬。情急中,有人從菜窖裏拿來了僅存的原本留作種子的大蔥。生吃,太辣,咬一口,一股嗆人的衝氣竄入腦門,鼻子、眼睛立刻刺激出長流的液體,口腔和胃粘膜也受不了。有人試著在灶火裏烤,香!那種香味讓人在餓得頭暈眼花中產生烤全羊、烤乳豬、烤鴨、烤雞的幻覺。有個北京人叫道:誰把烤肉季搬到這兒了?開始吃,味道還行。幾根下肚,就有點反胃。一天過去,從住的窩棚,到露天簡易廁所,彌漫著濃烈的蔥臭。無論五大三粗的小夥子,還是文靜苗條的姑娘,一張口,全是觸鼻欲嘔的腐爛大蔥味。兩天下來,寧肯餓得渾身脫力,也沒有一個人再咬一口大蔥。幸好上級千方百計想辦法送來了糧食,我們保住了性命。但是打那時起,全連人都不能忍受飯菜裏有一點點蔥味。我還是過了十年後,才可以聞一點兒,可是絕對不能吃,沾一絲絲兒,立馬把苦膽都能吐出來!

 

我檢討了修養不夠,遇事主觀臆斷,完全不考慮別人的難處。感歎幾個蔥花能引出這麽令人震撼的傷心故事。

 

他擺擺手,這算什麽震撼,頂多是餓肚子,得了“蔥傷後遺症”。它與我知道的一件事相比,最多勉強算個二三級震感,那件事才是真正的超級巨震,駭人聽聞。

 

那也是發生在兵團,幸好不是我們團,是與我們相鄰的一個團。生產建設兵團是準軍事組織,連長以上都是現役軍人。那個團裏有位連長,資格很老,是三九年入伍的老八路,團長比他入伍還晚了兩年。要不是大字不識一籮筐,早就升上去了。光是資格老,還不足以造成他在團裏的特殊地位。團長是他手把手教打槍教出來的,朝鮮戰場上他忍著腿傷愣把昏迷不醒的團長(當時是副營長)從死人堆裏背了回來。這種生死考驗的戰友情,使團長對他的任何錯誤都聽之任之。

 

戰場上長期廝殺的血腥熏染了人性,草原荒甸沒有使他歸於自然,反而趨向獸性。知識青年來了後,不知觸動了他的哪根筋,階級意識陡然高漲,把知青全都看作受他監督改造的資產階級分子。開始是天天擺出冷臉冷眼,大會小會的罵,然後把最重、最累、最苦的活兒都派給知青。說要讓知青人人脫三層皮,換一副骨,要變得連親生父母都認不出來。你是沒見過他的狠勁,一上來,臉扭曲了,眼瞪到充血,牙咬得咯吱吱響,三兩下上身衣服扯光,露出胸膛上左一道右一塊的傷疤,最富想象力的人虛構的凶神惡煞不過如此。青年學生哪見過這呀,尤其是滿身傷疤,那是革命功臣的勳章啊!本來一肚子怨氣,一看傷疤,全都蔫兒了,沒脾氣了。這下,他更囂張了。在他眼裏,知青就是任他擺布、任他宰割的一群綿羊。在他的威脅利誘下,大部分女知青遭了毒手,一聽到他要找誰單獨談話,有人立刻癱軟倒地昏了過去。對男知青,下手更無顧忌。關黑屋,吊房梁,捆綁起來扔到野地喂“小咬”(一種吸血蚊蟲)。別的連隊都允許知青一年回家探親一次,他這兒,沒門兒,想都甭想。誰要敢走,以逃兵論處,就地槍斃。沒人認為他這是開玩笑,這小子說得出,做得到,沒他不敢幹的。有知青告到團部,團長說,服從命令聽指揮是我軍的光榮傳統,知青就是來接受改造的。告到師部,政委說,不要小題大做,要尊重革命前輩。

 

終於忍無可忍了,有人暗中串聯,一說即通,全體知青無不讚成。準備工作在秘密進行。一天晚上,三瓶白酒放翻了他,一根背包帶結結實實捆了個粽子形,像拖死豬一樣把他拖到營地外的一片空曠處。月光下,全體知青圍成一圈,站在周圍,瞪著癱在地上的魔鬼,一片沉寂。這時,大家竟不知所措。如何處置,無人表態。有人想聽聽他是怎麽說,如果說兩句好話,保證今後不再迫害知青,也許就放了他,於是抽出堵在他嘴裏的臭襪子,黑暗中立刻響起一聲咬牙切齒的聲音:你們這夥頑固不化的反革命!這聲音在當時不啻一聲晴天霹靂,一句話提醒了所有在場的人,有人不由自主地顫抖了,多數人害怕了,開始向後退縮。問題的嚴重性突然壓在了每一個早就憋悶的心頭。還有退路嗎?一個漢子衝上前,重新堵住了他的嘴,然後抬起頭來,急促地說:大家別怕,他才是地主惡霸,黃世仁!

 

人們不再後退。

漢子接著說:對待敵人要像嚴冬一樣冷酷無情。敵人不投降,就叫他滅亡!

人們議論起來,不知是誰說了句“活埋”,大家一致叫好。

四個男知青動起手來,幾分鍾後,另一撥主動接過鐵鍁。沒人說話,隻有“嚓嚓”的鏟土聲。輪流替換,速度很快,天麻麻亮時,一人深的坑挖好了。

 

他略微掙紮了幾下,被好幾雙腳踢到坑裏。人們還是一言不發,默默注視著坑底。他艱難地蹭著坑壁站起,仰頭看著四周。晨曦中,他神色傲然,眼底噴出怒火。

 

一鍬土撒到他的頭上,他甩了一下頭。更多的土被鍬撒手拋,落到他的頭上身上。眨眼功夫,土埋到了脖子。人們停住了手,每個人都帶著惡毒的快意希望看到他臨死的醜惡嘴臉。

 

灰塵散去,坑中出現一個土澆的塑像,頭發眉毛一點也看不出黑色,嘴裏仍然塞著襪子,眼球突出在眼眶外,渾濁一團,像是泥捏的小土球。

 

這時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而近,越來越響地傳入每個人的耳膜,敲擊在每個人的心頭。一陣旋風衝入人群,團長騎在馬上,麵色陰沉。他看了一眼坑中的人頭,一提韁繩,烏駁馬人立起來,前蹄重重落下。團長用馬鞭指著人群,嘶聲發問:誰幹的?

 

四周死一樣的沉寂,無人答話。

團長提高了聲音,再次發問:誰幹的?

人們盯著他鮮紅的領章帽徽,緊咬嘴唇。

 

團長把馬鞭插在腰帶上,一抬手,手上神奇地出現了一把五四式手槍,誰也沒看清他是怎樣把槍拔出來的。每個人都預感到,今天決不會善罷甘休。團長的聲音放低了,然而威懾力卻增強了:我再問一遍,誰幹的?

 

一個漢子,那個稱連長是黃世仁的漢子,向前邁了一步,仰臉答道:是我。

一束火光,“啪”,漢子應聲倒地。

團長雙腿一夾,烏駁馬箭一般飛出人群。

 

馬蹄聲漸遠,人們才緩過神來,湧向倒地的漢子。在一張稚氣未褪的娃娃臉上,一個血洞正中眉心。

 

知青們激怒了,抬屍上告。幾天後,團長調往邊防部隊,上級不再追究連長死因,同時厚葬了連長與知青。

 

聽完故事,我像被悶錘撞擊了一下,人都傻了。一連幾天睡不著覺,夜深人靜時,耳邊老有“嚓嚓”的鏟土聲、“嗒嗒”的馬蹄聲。一個眼球突出的泥塑人頭,和一張眉心中彈的娃娃臉,交替出現在麵前。

 

我暗自慶幸當年跟夥伴們攜手去了陝北插隊,那是一個天高皇帝遠的自由天地,莽莽荒原,煙村土窯,與我們這些“山頂洞人”往來者都是亙古不變的憨厚農民,沒有歧視,沒有迫害。我們乏了,他們會用手抹一下煙嘴,雙手遞給你煙袋。餓了,會從自家灶台上拿塊玉米窩窩,用毛巾墊著送到你麵前。悶了,會眉飛色舞地說個葷段子,吐沫星濺在你慢慢舒展開的臉上。煩了,會領你上到原頭,教你迎風長嘯。盡管我們被跳蚤虱子咬得渾身是包,常年吃不到蔬菜卻麵帶菜色,艱苦的勞動往往讓屁股保持高於腦袋的角度,天天喝著混合羊屎蛋、驢馬尿、浮動無數孑孑等幼蟲的天地聖水,我還是要由衷地含淚讚道:我們真他媽的幸福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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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7)
評論
rosez 回複 悄悄話 我雖然幸運的沒趕上做知青。但被你的故事深深感動。
xxq2001 回複 悄悄話 Shocking story. 寫的好!

那個連長是個兵痞,因為他有戰功,誰拿他也沒辦法。 可惜知青搭上了命。。。
秋天的腳步 回複 悄悄話 那個年代啊,比上不足,比下有餘,隻能自己給自己找活下去的理由了。
大坐家 回複 悄悄話 能得到北兄賞識,深感榮幸!
北雁南歸 回複 悄悄話 寫得活靈活現﹐好文章。
說實在話﹐我開博客半年多來﹐雖瀏覽得並不多﹐但也在尋尋覓覓﹐從沒看到這麼解氣的文章。不過再說句實在話﹐賞識您這類文字的﹐並不多了﹗奈何。
想不到我們知青隊伍中出過這樣的英雄﹐可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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