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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失的鄉音、鄉情

(2009-08-22 04:08:22) 下一個

金聖歎認為漂泊的遊子突然聽到久違的鄉音是人生一大樂事。在國外,人們見到大小同鄉,往往立刻以“鄉音”交談,平添許多親切氣氛。尤其是上海、四川、東北、河南籍人,湊到一起必說方言。我每每在國外聽到北京話、陝北話、西安話或者在中國和其它國家耳聞美語,總要會心一笑,投以溫柔的一瞥。想著“我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亦如是”。但是這恐怕又是一廂情願了。除了親戚朋友,青山未必多情。明星們熱唱“北京歡迎你”,是深情地唱給洋人錢包聽的,跟歡迎什麽人完全無關。

 

聽到鄉音是樂事,聽到荒腔走板、鴃舌拗口的“雜音”,還會感覺親切,親近,溫暖、愉悅嗎?

 

過去在國內,真正的北京人,至少有祖孫三代居住於北京的資格,他們並不認同我。原因是我的母語發音不純正,隻是所謂的“普通話”,而不是地道的京腔京韻。父母原本是農村和小縣城人,裹著一身華北硝煙進入北京城。我自幼接觸的人都是跟我差不多的外來戶,沒染上北京土話的風味,缺少底氣去誇幾十年“鄉音未改”。我的鄉音是普通話,而普通話並非是特定地區的專用語,乃是放之全國皆通的“官話”。就是這個“官話”,說來喪氣,也曾叫人聽出過外地口音。

 

在陝西時,我操的一口普通話讓當地人敬之捧之,卻不會近之。他們在一起會以地方方言互通款曲,說得興高采烈,熱鬧得令人嫉妒,讓我產生被排除在外,被冷落的感覺。而我刻意模仿的陝西話卻隻能招來善意的嘲笑,就象我笑話他們的“醋溜普通話”一樣。在玩笑的後麵,潛台詞是:你不是咱的鄉黨,是“異岸子”的人。

 

美國是移民國家,如果你能說一口純正英語,最好帶點倫敦音,黑白人群看你的眼神會柔和許多。但第一代移民大多難免口音,脫口而出的英語常常透著山寨村氣。中國人的中式英語是脫口秀上讓人捧腹的笑料,是在交往中被敬而遠之的原因之一。盡管我早已入籍,但是這裏的人往往稱我為“中國人”,原因不外乎我的東方人長相、黃皮膚以及口音濃重的英語。

 

既然都不純粹,都不標準,那麽什麽是我的“鄉音”?我憑什麽聽到某些語音會有親近感?我茫然,不知如何回答。金聖歎若知,大概會從墓坑裏蹦出來,衝著我大叫:缺心眼兒,不識數!


剛來美國時,台灣的外省人曾向我傾訴內心的酸楚:在台灣被稱為外省人,回大陸又被視為台灣人,移居美國則是外國人。總之,哪裏都不把你當作自己人,走到哪兒都被排斥在邊緣。我笑著說,讓人家去說,任自己去走,也是瀟灑人生的一種境界。四明狂客賀知章《回鄉偶書》記下了一個令他哭笑不得的現象:“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 明明是本鄉土著,卻被人當作客人,這是可笑,還是可悲?是可氣,還是可憐?誰能從中品咂出淡淡的憂傷?兒時我喜歡做客,得意自己被“好”、被捧、被照顧的特殊地位。老來則反感做客,不喜被當作外來人的生分感覺。我更怕回國被當作客人,到哪裏都受到另眼相看的待遇。我的擔心不是全無來由,在一次聚會上,有位老同學就帶著微醉,借《滕王閣序》中“四美具,二難並”,明分“賢主”與“嘉賓”,將我歸入“賓客”的位置。在他或為好意,在我卻正是“情怯”所在。故舊重逢,朋友相聚,一旦化為主賓的應酬,還能殘存多少情意?客人就是邊緣人,不是自己人。過去,我安慰台灣外省人。如今轉為疏解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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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雁南歸 回複 悄悄話 ‘明星們熱唱“北京歡迎你”,是深情地唱給洋人錢包聽的,跟歡迎什麽人完全無關。’這句話講得入木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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